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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第六种羞耻(19)

  他半是狂喜半是怀疑地打开它,财富闪耀的光芒钻进了他的眼睛,他张大嘴巴,迅速扣上了盖子,又重新打开,一颗宝石一颗宝石地数着。他确定了至少十遍,才敢相信自己没有遭遇任何损失。

  “主人送回了你忘记取走的东西。”不知何时出现的瓦伦蒂诺说。

  “主人?”约翰充满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瓦伦蒂诺一言不发地让开了身体,微微垂着头、弓着腰,双手交叠在小腹的前方,而在她让开的位置之后,原本隐身在影子中的人形动了一下,在约翰逐渐惊恐起来的视线中走进了光亮的范围当中。

  那是位美人。

  世所罕见的美。

  约翰耳鸣了一般脑中一片空白,直到声音突破了闭合的鼓膜,他才听到,自己正持续不断地发出幼犬般的哀鸣。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对这张脸有所反应,明明他从未见过这位。哪怕此刻是主的儿子站在他面前,他也敢用灵魂发誓自己从未见过她,可是那种惊人的、不似人的美貌,又是如此熟悉,仿佛她曾被束缚在高台上,烈火中她勾唇浅笑,焚烧殆尽的灰烬被风卷起,仿佛黑色的带着残火的蝴蝶翩然起舞。

  “你好,约翰,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她说,称得上和颜悦色,“你的情人,如你所见,不能在人类的聚居区继续待下去了。她请求能带着自己的情人一同离开。我准许了。”

  “……我的意见和她一样。”约翰明智地说。

  她赞许般点头,而后流水般淌出房间。约翰乍然放松下来,这才意识到她的离开不仅仅是让他心理上的压力消失了,也让房间里那股真实存在的,仿佛空气也变得黏腻沉重的压力也消失了。

  约翰不知道自己卷入了什么麻烦。

  他真诚地希望瓦伦蒂诺还是那么有办法。

  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战战兢兢地躲了两天才尝试着出门熟悉环境,出乎他预料的是,这是个环境相当秀美的好地方。街道平整,路面干净整洁,不像罗马城里那样气息浊臭难忍,反而处处都能嗅到花草的芬芳。他尝试着走得远了一些,道路仿佛无止境般地延伸出去,两边矗立着高大异常的建筑,其用材和形制都很古怪,透着浓浓的异域风情。

  这里的居民,约翰也见过不少,不过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话,一旦看见有人就尽量地绕道而行。

  令他印象深刻的是他们的美貌。每个人都肤色健康,面颊饱满,身材匀称,衣着奇怪但干净可爱,仿佛住在其中的全是贵族——但哪怕是贵族,也无法保证这样的稳定的美丽啊。

  而且贵族可是和健康沾不上边的。他们放|浪形骸的生活极大地损耗了生命力,而且时常长得怪模怪样,身体畸形的也不在少数。

  更别说他们又都那么年轻。约翰在这里没见到任何看上去超过三十岁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亦或者二十来许的青年。

  最不容忽视的细节是这里生活的大部分都是女人。

  她们既没有淑女应有的优雅、虚弱,也不像农妇一样健壮、恭顺。硬要说的话,她们的做派和昌技比较接近,但又无论如何都没有卑劣低贱之感,只是随时随地都挂着甜蜜的、充满诱惑力的微笑,一定要说的话,倒像是以此作为诱饵在寻找猎物呢!

  可她们能找到什么猎物?这里男人的数量相当稀少啊。

  至于他自己,约翰对这么年轻的女孩子是毫无兴趣的,再加上他现在所有的安全都维系在瓦伦蒂诺的身上,哪怕瓦伦蒂诺并不是个喜爱拈酸吃醋的女人,他也绝对不可能做出什么不忠之举。

  不过约翰很快就看到了这一问题的答案。

  少女们互相调情,彼此嬉戏,将柔软的手指若有若无地放在各处。这行为完全不会避开陌生人的眼神,约翰第一次看见时差点尖叫出声。

  他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感受,既有点果不其然的松了口气,又有点……不太自在。

  不,他对少女之间的“游戏”并不侧目而视,女人们以此派遣寂寞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真正叫他感到微妙的是这一行为的公开,和所有人习以为常的态度。

  他花了将近两周的时间来探索自己目前的居所,目前能确定的事实是,这座城市——没错,从规划和体量上说这毫无疑问是一座城市——处于一个他完全未曾听说过的地方。

  居民们和他一样对自己的位置十分陌生,也十分漠不关心。他们大多都有工作,但并不能得到什么报酬,可是,如果他们想要什么,一般来说也能马上得到。

  哪会有这种事情!约翰不信,直到他自己试了一下,他充满渴望地想要一整篮子烤得酥脆、洒满香料的小鱼,配一篮子云朵一样蓬松柔软的白面包,然后,如果还有余裕,随便来点儿什么酒他都愿意笑纳。

  他在客厅里找到了想要的所有东西。

  约翰觉得,在这里生活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玛格丽塔!玛格丽塔!”

  拉斐尔趴在外墙上,努力调整姿势,用一只手攀住墙壁,另一只手举起来疯狂地摇晃。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依然能准确地在寂静的黑夜中传播出去,临近的几户人家都悄悄打开了门缝或者窗缝,借着微弱的火光,偷偷看着属于玛格丽塔的那扇小窗。

  小窗后出现了一抹朦胧的黑影,拉斐尔见状也不再喊叫了,只是手臂挥舞得更加起劲。静静地等待了几秒后,那扇小窗轻轻推开,玛格丽塔探出头,低声说:“拉斐尔。现在已经很晚了。”

  “我想念你,亲爱的。”拉斐尔仰着脑袋,“我一刻也等不下去了,玛格丽塔,我想马上见到你。现在我在这儿呢,亲爱的,难道你不高兴能见到我吗?我知道你也很想念我,我就先你一步过来见你了!”

  “你是乘马车来的么?很晚了,拉斐尔,别人要睡觉的。可怜可怜乔瓦尼和玛利亚吧,他们年纪大了,不能再陪着你胡闹了。”

  “我自己驾车来的,玛格丽塔。”拉斐尔说,“悄悄地,稳稳地,没有惊动任何人。”

  玛格丽塔就不再说话了。窗户被关上,随即一点小小的火光燃起,又逐渐远去,那粒火光出现在一楼的窗前时,拉斐尔跳下外墙,沿着墙边一路走到门口。

  邻居们好奇地窥伺着,猜测着这对小鸟儿接下来会怎么做。

  拉斐尔翻墙进去么?这样一个年轻人似乎很容易做出冲动之举,不过要是被姑娘的父母发现,必然是讨不了好的;又或者是玛格丽塔翻墙出去,但这可能性并不大。

  这个女孩儿,大家都是知道的。她的家境虽算不上多优渥,可父母都看眼珠子似的看着她,长到快出嫁的年纪也没出过几次门,给邻居们留下什么印象。

  真正的发展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玛格丽塔穿着厚厚的斗篷,端着烛台走到大门前,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大门的门锁打开了。

  玛格丽塔走出来,拉斐尔也僵在原地,仿佛没料到……没料到玛格丽塔就这么大大方方地出来了。

  她熄灭了烛台,将它放在院子的一角,而后反身,又是“咔嚓”一响,门重新锁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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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发出了倒抽凉气的声音,有人发出一点惊呼又戛然而止,显然是被其他人捂住了嘴。拉斐尔敏感地抬起头,左顾右盼着,但他和玛格丽塔在暗处,其他人都在屋中的亮处,自然是看不清什么的。

  他细弱的声音在夜空下回荡:“玛格丽塔……”

  “嗯?”

  “你们这边,都是这么晚还不睡觉吗?我看到屋子里亮着灯……”

  玛格丽塔的身影转动了一下,看了看四周。

  寂静中,人们默默地屏住了呼吸。

  “我不是很清楚。”她说,“我平时这个时间已经睡下了。”

  拉斐尔不自然地扭了扭脖子,被强烈注视的感觉依然挥之不去,但他心大地无视了它们。也是因为玛格丽塔在这里,能出什么事呢,他乐观地想,这里最危险的恐怕就是玛格丽塔了吧。

  无数人悄悄地松了口气,压抑着兴奋、激动的心情,继续关注着这对情人。

  “我……”拉斐尔说,他紧张地用手指做梳,理了理头发,“我没想到你会……你知道,出来见我。你是怎么把门打开的?还有,叔叔阿姨?”

  他说到最后时语气很迟疑,但迟疑的理由跟别人以为的大为不同。

  “我有钥匙。”玛格丽塔说,她听起来真是大胆,“他们很早就睡下了,起得也很早,我得在他们醒之前回来。”

  “啊。”拉斐尔说。

  他往前走了一步,玛格丽塔没有后退,而是自然地抬起手,绕过他的脖子。

  他们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有人发出了轻轻的叹息,许多絮语嘈杂地响了一阵,仿佛是按捺着话音的争吵;争吵没有分出输赢,问题也没有得出结论,然而,所有的声音又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静到只剩下细微的呼吸。

  两人始终重叠的身形几乎静止。

  时间也为此静止了吧。

  小商人熄灭了烛火,回去睡觉了。年轻的夫妻也拉上窗帘,搂抱着回到了自己的床榻上。已过中年的母亲严厉而急促地勒令自己的三个孩子马上从窗前离开,但她自己却久久地停驻在那里。年迈的老夫妻互相搀扶着,注视着年轻人热烈的感情。

  “我们就这么看着么?他们并不合适。”丈夫说,不赞同地瘪起嘴唇,“拉斐尔会娶到大人物的女儿的。那时候可怜的小玛格丽塔怎么办?”

  “愿主保佑她。”妻子说,“走吧,走吧。”

  第182章第六种羞耻(20)

  玛利亚被陌生的响动惊醒了。她闭着眼睛,先是伸手摸了摸手边,确定丈夫乔瓦尼还睡在身边,不是他发出的声响后,她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起来,推开一条门缝,朝着外面张望。

  虽然拉斐尔出于好意尝试让他们住在客房而不是属于仆役的偏房,“你们也不是我的仆人啊”,他这么说,但不管是乔瓦尼还是玛利亚都坚持拒绝了。

  他们确实不算是拉斐尔的仆人,那全是仰仗于拉斐尔的好心,他实际上是试图为他们提供一个免费的容身之所,正因如此,他们才更不能将自己摆在错误的位置上。

  偏房的环境自然不如客房,可那也不是没有优点。它靠近屋子的大门和楼梯口,不管进门的人是谁,想要进入大厅还是想要上楼,都不可避免地会被住在偏房中的乔瓦尼或者玛利亚发现。

  不过,无论是老夫妻还是拉斐尔本人,都从来没有担心过房屋的安全性。

  拉斐尔确实是味颇得大人物青眼的画家,可他就资产来说并不算非常富裕——他通常衣着体面但质朴,极少佩戴首饰,吃穿用度上也并不算奢侈。

  其次,一位举世闻名的画家,最有价值的当然是油画,但拉斐尔的好脾气众所周知,只要有机会能与他攀谈,谁都能从他的手上约到画作。那么,换个思路想想,倘若你去偷了他的作品,而拉斐尔无奈地告知了下订单的雇主——雇主恐怕不太可能对着拉斐尔撒气,怒火只能向窃贼发泄。

  那实际上发生过一次。雇主是位性情异常强势的公爵,在得知油画被偷走后大发雷霆,第二天就有人将完整的油画和窃贼的头颅送到公爵的面前。

  有此前例,拉斐尔的居所可谓敞亮无忧。偶尔会有一两个小贼进来搜罗一番,拿走些拉斐尔没来得及收拾的零钱。对这类损失,拉斐尔倒是相当无所谓。

  “由他们去吧。”他还安慰怒气冲冲的老夫妻,“什么人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呢?他们的日子是很不好过的。让他们拿走吧,或许还能吃上一顿饱饭,买身像样的衣服,没准儿拾掇干净后能撞上大运,找到一份工作呢?”

  想到这,玛利亚不由重重地跺了跺脚。

  “门口的柜子里有些零钱,屋子里没别的财物了,这是拉斐尔的住处,他可算不上富有,你什么也找不到的;拿着钱走吧。”她嘶哑而苍老的声音像一枚石子,掷向空洞洞的黑暗,“别再来了!走的时候把门锁好!”

  响动安静下来。

  火柴擦过,“嚓——”的一声,温暖的火光印出了拉斐尔羞怯地微笑着的脸。

  “嗯,是我,我回来了。”他说着,点燃了烛台,“抱歉,是我们吵醒了你吗?”

  玛利亚的眼睛早就不如年轻的时候好了,但她的耳朵还很利索。她听得清清楚楚,拉斐尔说的是“我们”。他带着什么人一起回来的?在这个时间点?

  她眯起眼睛,盯着拉斐尔身后的阴影看。火光同样映亮了那个被拉斐尔半夜领回家的人——肯定是个年轻女人——的下半张面孔,不如拉斐尔那样清楚,因为,啊,说来有点好笑,那个女人落后了拉斐尔一步不说,身量也高过拉斐尔,她的脸不全在火光笼罩的范围之内。

  但那能被看到的小半张脸已经极尽美丽。

  “主啊。”玛利亚匆匆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先生,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请不用担心。”拉斐尔温和地说,“这是玛格丽塔。她出门是得到了父母的允许的。”

  所以她就是玛格丽塔。那个面包房主人的女儿,听说她生得太过漂亮,她的父母对她的婚事完全不管不顾,直言随她自己。

  “他们不怎么管我。”玛格丽塔说,“所以,可以这么说,不管我想做什么,都是得到了他们的允许的。”

  她的声音宛如天使一样,仿佛披着淡金色几近白色的朦胧晨光。玛利亚抿了抿嘴唇,用舌头滋润了一下它们,突然对这个陌生的女孩儿产生了很多怜悯。

  一个美丽的、出身低贱的女孩,她可能会遭遇到的考验和厄运实在是太多了。

  诚然,遇见拉斐尔是她的不幸,可遇见拉斐尔同样也是她的幸运。毕竟,即使拉斐尔无法娶她,至少他也一定会将她放在心上,也许过几年后,拉斐尔会为她找到一位合适的夫婿。

  “好吧。我明白了。”她颤巍巍地说着,准备去厨房,“我去把炉子点起来,把热水烧好,再给你们准备点吃的……”

  “我注意到人们对我表现出了明显的怜悯。”玛格丽塔从玛利亚的背影上收回视线,抬手捏了一片烤得香嫩无比,泛着油滋滋亮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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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羊肉,撕开面包夹在里面,又涂抹上稍许的葡萄酒和蜂蜜,“你能告诉我缘由吗,拉斐尔?”

  “不只是你注意到了,亲爱的玛格丽塔。”拉斐尔茫然地说,“我也不是很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表现得那么奇怪。”

  “你真是不太聪明。”

  拉斐尔突然想到了什么,急急地抽了口气:“难道是……难道是他们认为我配不上你么?”

  在他看来这无疑是最有可能的答案,毕竟玛格丽塔是那么的完美。难道人们看不出来吗,她的身体和真正的人类相比是如此不同,而她的肌肤表面,她的周围,几乎永恒地流淌着勃勃脉动的生机,以及被藏在光明之下、时常被人忽视但绝无可能无视的浓稠阴影。

  是的,玛格丽塔,她从来都不像是人类,哪怕她模拟出了人类的形态,她所做的也仅仅是粗糙地打造了一个框架。

  或者说“他”。

  拉斐尔还是不太习惯这件事。哪怕稍微想想都觉得脑子要被烧沸腾了,好在玛格丽塔不在乎拉斐尔怎么称呼,“她”也好,“他”也好,玛格丽塔总是知道拉斐尔在呼唤谁。

  “我感觉有些像,但情况和你说的似乎也不太一样。”玛格丽塔不确定地说。

  她咬了一口夹着肉的面包,举到拉斐尔面前请他尝尝。拉斐尔照做了,那味道不能说糟糕,只是相当怪异,不过,多吃几口后,拉斐尔渐渐品出意思。他三两口吃完了玛格丽塔手中的那份,然后自己照着玛格丽塔所做的又做了一份新的。

  他咬一口试了试,把剩下的放到玛格丽塔手中。

  “怎么样?”他充满期待地问,眼睁睁地看着玛格丽塔面不改色地吃光了手里的夹肉面包,给出答案:“差不多?三明治就那么几种口味,没区别的。”

  “它们还专门给这做法取了个名字么。”拉斐尔说着,不死心地又重做了一份三明治,这次他自己多吃了几口,然后他告诉玛格丽塔,“你把葡萄酒涂多了,果酱涂少了,而且你没有往里面放奶酪。你做的那份都被酒泡软了。”

  “这样么?”

  拉斐尔慢慢地吃着,心事重重。他问了出来:“玛格丽塔,你吃得出味道吗。”

  “我能尝出来的比你能尝到的丰富多了。”玛格丽塔略一停顿,“你应该换成这种问法:能尝到人类所品尝的味道么?”

  “那么?”

  “一点点。”玛格丽塔说。

  他慢吞吞地舔干净手指,将滑落的酱料和油脂全都用舌头擦拭干净,就像小动物舔毛那样,不过他这么做的时候显得相当漂亮,透着难以言喻的魅力。奇妙的是这种魅力不沾染丝毫的情|欲之感,展露出相当纯粹的可爱和迷人来。

  拉斐尔时常能感觉到玛格丽塔体内所蕴藏的分裂和冲突。

  一方面,他冷淡而庄重,有些十分可爱的小细节,十分性|感但并不怎么强调这份性|感;另一方面,她冰凉,滚烫,热烈如久旱的情人,无比渴望更多、更强、更深入的接触,很勉强地接受等待。

  最初拉斐尔以为自己爱上的是那位迷人的水边女神,紧接着他又以为他受到的是那个斜靠在窗边,偶尔蹦出几句俏皮话的少女的吸引;再然后他发现他也很爱那个迷人的青年,沉默得近乎腼腆,总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拉斐尔的反应和情感,他的侧影微微忧郁,仿佛肩挑着无法向任何人描绘述说的悲苦与重担。

  “那么,”拉斐尔说,“也请爱我那么多吧。就像你能品尝到的人类的食物那么多,就那一点点。”

  他大胆地抚摸着玛格丽塔的长发,她顺着他的力气滑倒在他怀中,侧躺着,一半脸颊埋在拉斐尔的小腹上。她把手放在那上面划来划去,像是在绘制什么具体的图案,但拉斐尔想仔细观察时玛格丽塔又停了手。

  “你真的只想要那么多吗?”玛格丽塔问,他的声音很冷淡,又透出微妙的、带着天然恶意的同情,仿佛毒蛇的蛇信在拉斐尔的鼻头前吞吐,“可是,那并不是你我能说了算的事情。”

  “啊。”拉斐尔平静地说,“我事先想过,那也是有可能的。”

  “……”

  玛格丽塔斜着眼睛凝视过来,视线里带着喜悦与惊奇,也带着无奈和哀伤。让拉斐尔想到一些……不知道具体是从哪里看来的,讲给儿童们听的故事。

  倘若你看到了神,就会被刺瞎双眼;倘若你偷走巨龙的一枚金币,它会追随着你一路毁灭所遇见的每一个王国。故事里时常会说,不要去看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也不要妄图窃取不属于你的财宝。

  所有的故事都在说贪婪必将带来毁灭,但是,从来没有故事会具体说明如何“不要贪婪”,只是反复强调“不要贪婪”。

  因为贪婪是我们的本性啊,拉斐尔对自己说,凡人要如何剥离本性?

  第183章第六种羞耻(21)

  他们在劈啪作响的炉火边度过了一个夜晚。长椅会接触到人体的部分都铺设了填充过数层柔软的棉布和鸟禽绒羽的软垫,坐上去会深深地陷进其中,即使这样,它也宽大得足以容纳拉斐尔和玛格丽塔并肩躺下。

  深夜时拉斐尔率先睡着,后脑抵在椅背上,身体微微倾斜着滑下去,还是玛格丽塔将他的姿势调整成了正面仰躺,而后倚靠着他闭上眼睛。

  也是拉斐尔最先醒来。他睁开眼,在朦胧中分辨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身体一侧的重量。玛格丽塔正在熟睡之中,像婴儿一样微微张开嘴,他的睡容称不上安稳,修长的眼睫毛时不时地颤动,眼珠在眼下打转,仿佛被困在梦中。

  “玛格丽塔?”拉斐尔温柔地在他耳边呼唤,“醒醒,我该送你回家了。或者……”他犹豫了一会儿,“或者你也可以不回去?你的父母——”

  玛格丽塔睁开双眼。

  “可以不回去,也可以回去。”他说,“你想要我留下吗?”

  拉斐尔当然想要他留下,但他总是忍不住要为玛格丽塔的名誉考虑。尽管,正如他们都心知肚明的,玛格丽塔根本不是个女孩,也完全不需要名誉这种东西,可拉斐尔一想到外界会发展出怎么样的窃窃私语,人们会用怎样饱含鄙夷与轻蔑的眼神注视玛格丽塔,就觉得完全无法忍受。

  可假若他真的无法忍受……那么就不该在夜晚时分去见玛格丽塔,或者更早的时候他甚至不应该主动前去与玛格丽塔攀谈。

  他一时间默然无语。

  玛格丽塔莫名地看了他一眼,说:“我真是搞不明白你,拉斐尔。你到底是将我看做人,还是将我看作非人?”

  “你二者兼具。”拉斐尔吻了吻他的脸颊,“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

  “取巧。”

  “谁能说取巧是什么错呢?”拉斐尔轻快地说。

  玛格丽塔用手指描绘拉斐尔柔和的下颔线条,肌肉在他的指腹下鼓动。他笑了一下,没有继续纠缠这个问题,而是翻身坐起。

  “你不是还有作品没完成么,亲爱的。”他说,“我想留下来看你画画。我记得你画画的时候总是希望有爱人陪伴在身边,不是么?我就不回去了。”

  那幅作品岂止是没完成,它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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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处在构想阶段,虽然看得出拉斐尔已经在这幅画上花费了大量的时间——那七八个版本的草稿图就是佐证。说七八个还是往少里算的,毕竟,拉斐尔对于局部细节的描绘更多,光是一双手的造型就铺满了好几张标准尺寸的画布,而手部经过了一次调整之后,人物的头颅和面部细节也必须经过调整。

  画画就是这么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手指弯曲的角度、手腕贴合的距离、手臂和身体行程的夹角,但凡有一个做出改变,就必须得重新对人物的整个脑袋进行绘制,而那包括了头颅倾斜的弧度,眉目呈现的神态和眼神的落点。

  “因为,人就是那么精妙的生物啊。”拉斐尔带着自豪的微笑向玛格丽塔一一解释自己的思路,“大体的框架是最容易决定的,老实说那也没什么能多做创新的点,毕竟都是写在经书里的内容,改得太多雇主可能会大发雷霆。收不到佣金还是小事,如果被认定渎神,恐怕有牢狱之灾。我擅长的是营造细节——”

  他把不同之处指点给玛格丽塔看。

  “我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听完讲解,玛格丽塔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看来你没有画家的眼睛,亲爱的。”拉斐尔笑盈盈地同他开了个玩笑。

  玛格丽塔不觉得这好笑,并且完全没听懂。拉斐尔只好无奈地告诉他:“亲爱的,将事物放置在画布上当然是一种精妙的技巧,但从无数个人、无数张面孔、无数种表情中,归纳出一种人人都能理解的,同样也是卓越的能力。”

  这次玛格丽塔听懂这种逻辑了。他凝神看着草稿,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她看起来累得犯困,她怀里的婴儿看起来姿势很不舒服,而且又冷又饿,下一秒就要哭了。”他说,“我不明白。什么人会想要这样的画像?是一种性|癖吗?我可以理解是一种性|癖。人类的性|癖千奇百怪,虽然我不赞同把婴儿包括在里面。”

  拉斐尔面色青白,摇摇欲坠:“主啊!”

  他几乎要扑过来捂住玛格丽塔的嘴:“请不要再说这种可怕的话了,亲爱的玛格丽塔——我知道你所能看到的邪恶与污秽远远超过我所能想象的,但那恐怕不是凡人应当目睹甚至聆听的东西。请不要再说下去了,那太可怕了!”

  “但不听和不看并不能让它们不再存在啊。”玛格丽塔说。他看一眼拉斐尔的表情,还是转向了画作,“那么,经过这么多次调整之后,你对哪一个版本更满意呢?”

  拉斐尔缓了一缓,血色慢慢浮上面孔。他悲伤地微笑了一下,轻柔地说:“我还没有找到最能表达情感的姿态和眼神。总是这里有一点不对,那里有一点不足;就好像真正的作品已经在被我错过和遗漏的某跟线条上了,但我怎么也没办法发现它。我还在找呢。”

  “要多久才能找到?”玛格丽塔问。

  “这可真说不准。有时候几天,有时候几个星期,最多可能需要一个多月。我尽力而为,但绝不拖欠。”拉斐尔说,“现在有你陪伴在身边,我想可能明天我就知道该怎么画了。”

  他牵着玛格丽塔的手来到窗台前,请她随意摆个姿势。

  “上次的画还没有画完呢,”他说,指的当然是玛格丽塔第一次来时的事,“我在白天观察过你家的周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把场景安排在面包房里如何?”

  “都可以。”玛格丽塔慷慨地把手搭在胸口的布料上,“你真的不想要参考吗?”

  “请恕我直言,亲爱的,如果我真的按你的样子画……恐怕人体和透视都会有问题。我早就想说了,亲爱的,”拉斐尔略微停笔,“你知道你的身体有严重的错误么?”

  “……我看着差不多。”

  “对你目前的女性身份而言,你的肩膀太宽阔,腰胯太窄小,这还只是让人对你的性别稍有困惑;最严重的在于肌肉的安排。你的面部肌肉是完整的一块,对么?你微笑和咀嚼都不会带动上半张脸,眼周缺乏细节,这让你的表情总是非常冷漠。”拉斐尔慢条斯理地说着,“看起来你只是把身体划分为不同的区块,每一个区块都装上一整块肉,再分别操纵他们。”

  玛格丽塔困惑地来回抚摸自己的身体:“是这样的么。”

  “啊,”拉斐尔吃惊地抬起头,“你甚至不了解你自己所使用的身体?”

  “我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拉斐尔捂住嘴唇,但他的眼角微微抽搐,忍笑忍得相当辛苦:“你是——从来没有被拆穿过么,亲爱的。你并非人类,我以为这实在是很容易看出来。”

  “大部分人和我一样完全看不出区别,少部分人可能在眼角余光里感觉得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极少数人能意识到异常,但看到我的脸之后就把这忘得一干二净。”玛格丽塔回答,“在你提到之前,我的身体一直都很够用。”

  不过,他想起亚度尼斯的身体,再和自己的对比了一下……他发现亚度尼斯的完成度非常高,不如说,那完全就是一具人类的身体。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人类的躯壳不经转化根本不能容纳祂们,只是稍微泄露出一丝力量都会导致崩溃和异化,长出瘤子、膨胀成脓水才是标准结局。

  “学学人体怎么样。”拉斐尔建议道,“人体不是我最擅长的部分,我得承认,米开朗琪罗那家伙对于人体的塑造已经登峰造极,妙入毫颠——再没有超越他的可能了,后人最多只能在他铸造的地基上搭建新的作品。”

  玛格丽塔调笑道:“即使是你?”

  “即使是我。”拉斐尔摇头,面上浮现出有些复杂的神色,他看上去对这个人十分嫌恶,但即使是心高气傲如他似乎也不得不被对方高明的视角和技巧所折服,于是又不得不表露出钦佩——钦佩到甚至必须明确说明自己的不擅长,“我尽力地模仿和学习了他的手法,但……唉,才华是毋庸置疑的东西,就像人群中的胖子一样显眼。惭愧,我并不能习得他的真味。而且,因为我的模仿和学习,可以说我们之间的关系闹得很僵。”

  这还是往轻里说的。米开朗琪罗可是对着他破口大骂,在公开场合无数次咒骂拉斐尔是个“抄袭者”。

  拉斐尔承认他是偷师了。但偷师距离抄袭有很遥远的距离,这段距离是不能忽视的。

  相比起这种污蔑,那些充斥着污言秽语的辱|骂反而没什么大不了。这位大师的暴脾气在圣父面前也丝毫不会收敛,拉斐尔也没指望过得到对方的尊重。

  “我听说他是个老色鬼。”玛格丽塔思考了一下,“巧的是,我最擅长的就是老色鬼。”

  “他逃到了佛罗伦萨……你要离开我么,亲爱的玛格丽塔?”

  “我可以每天来回。”

  拉斐尔叹了口气。

  “好吧,好吧,既然我确实不是人体上的大师,我又有什么资格阻拦你向真正的大师学习呢?不过,倒也不用亲自去找他,虽然他人离开了,但他留下的作品还不少呢。我会为你讲解——保证讲得比他亲自来还要优秀。”拉斐尔说,“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才能让你进去那些场所。”

  “我能办到。”

  “让我来想办法吧。”拉斐尔温柔地说。

  作者有话要说:

  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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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黑大师的意思,不过大部分顶尖艺术家的性格和操守吧,说实话就像是在黑了。拉斐尔属实一股清流,当然也可能是因为确实死得太早……

  第184章第六种羞耻(22)

  彼时的圣彼得大教堂才刚刚落成,尚且还没有未来才会拥有的那座举世闻名、恢弘壮美的巨大穹隆,其中所陈列的雕塑、文物与艺术品也不及后世琳琅满目。事实上,假若是后世之人来到这里,一定会对这个不甚惊人的教堂感到极其失望。

  那并不是说它就不美了。只是,正如人们所知的那样,教堂的修建往往会花上上百年时间,而在建成之后,也极有可能面临长达数百年、历经数代当时最好的建筑家、艺术家的反复修葺乃至于重建。

  圣彼得大教堂就是在这几百年间不断完善,并随着时代的改变,不断地被增添各种新的艺术形式。

  这样漫长的、被无数人经手的巨型工程,伴随着世界局势的动荡、领导角色的更易与成长,成千上万种念头被倾倒其中,每个后来者都企图为其染上自己的思想与颜色,可以说,其成果要么是一团浆糊,要么就是极度包容、百花齐放。

  正如这座不朽的艺术品此刻所拥有的玫瑰花窗一般,它无疑将会成为后者。但此刻,即使不如后世,大教堂依然拥有那种花哨与素美同存,混乱与均衡并行的雄奇之美。

  宗|教所特有的气质在这座建筑中得到了最为显著最为明确的彰显,它是如此之大——并且居高临下,人类置身其中时只能窥见视线所及的小小角落,诸位圣人与神灵的画像与雕塑,或是举目而望,或是垂首瞥来,根本就无法一一看清。

  那强烈到使人窒息的压迫感是如此恰到好处,倘若就此跪拜下去,恐怕会有置身于神灵视线之下的惶恐与狂喜吧。

  “我经常来这里。”拉斐尔对玛格丽塔说。他侧头微笑,仿若天使像走下高台,“或者说也不是那么‘经常’,我在缺乏灵感的时候会去各个教堂走走,看看前人的作品。”

  玛格丽塔说:“它还没有完成。”

  “你见过它完成的样子么?”拉斐尔问出这句话后自己就回答了,“你肯定见过。”

  他们从未明确地聊过玛格丽塔的情况,无论是他的真实身份,还是他具体拥有什么样的威能。不过,有一点倒是双方都很清楚,那就是玛格丽塔能在不同的时间中穿梭——对拉斐尔来说,他尚且还只能理解这个。他不知道这里的“时间”应当换成“时空”,不过,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区别。

  玛格丽塔没有见过。

  他甚至知道在每一个可能存在的未来里,他都没有再踏足过意大利。他从未也不会再见到它们彻底竣工后的样子,这里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永久地停留在了中世纪。

  他没有回应这个话题。

  “来吧,我带你去看米开朗琪罗的杰作。”拉斐尔牵住玛格丽塔的手,并且额外地补充道,“我请求能给我一天时间安静地欣赏,所以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我告诉他们你是我最近新收的学徒。”

  “他们信了?”

  “……没有。”拉斐尔咳嗽一声,“不过他们接受了这个理由,所以,嗯。”

  他们在僻静的教堂中奔跑,说不好是谁先开始的。其实是拉斐尔越走越快,玛格丽塔索性同样加快步伐,最后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奔跑起来。拉斐尔甚至爆发出一阵笑声,面色瑰红,时不时回首去看玛格丽塔有没有跟上——明明他们手牵着手,绝无走丢的可能。

  很远的,玛格丽塔就看到了那座雕像。

  “就是这个。”拉斐尔告诉玛格丽塔,“这有点让我想起你。”

  这是《哀悼基督》。

  她端坐着,膝上横陈着死亡的圣子,一手搂在他无力的,仿佛正在滑落的腋下,一手似乎是茫然无措又无比爱怜地虚张。那张美丽的面孔上似乎什么情绪也没有,只剩一片空无,又似乎满是悲痛。

  玛格丽塔凝望着它,久久不语。

  “多么美丽啊。”拉斐尔看着圣母秀美的面庞,“你就像她一样美丽。”

  “很美。”玛格丽塔说。

  他看着圣母怀中已死的年轻人。

  康斯坦丁拖着疲惫的身体,返回了亚度尼斯的房子。

  调查事件堪称稀里糊涂地结束,不过不管是他还是雅各都对这种结局接受良好。并不是每件事都有头有尾有始有终的,对他们两个来说,在身后留下乱麻般的烂摊子才是最常发生的事。

  雅各是自认为他只负责情报所以理直气壮,康斯坦丁嘛……他被现实逼迫得早就习惯了。

  他把手提箱丢在门口,脱下了风衣,然后随便找了个门进去。

  亚度尼斯在那里等待他。这玩意总是在那里等他。

  “你这次回来得很早。”亚度尼斯说,“我还以为你会把自己玩得更狼狈一些呢。”

  “真不好意思这次没有半死不活。”康斯坦丁朝他比了个下流的手势,“打扰你性致了?不是吧?我不信。”

  “为什么不对我好一点呢。”亚度尼斯有点不高兴,“我特地吩咐了信徒要好好款待你们。”

  ……好家伙,感情真是你搞的鬼。

  怪不得他们搜查大本营的时候突然就被一堆仿佛肉瘤和触须一起组成的怪物攻击,伊芙琳干脆利落地在第一次照面就被一鞭子抽死了,雅各那个废物,一见未婚妻死了直接现场摆烂,掏出枪的第一件事就是对准自己,还是康斯坦丁把武器抢回来,他才没能脱离战斗。

  还他妈跟雅各吵了一架,才让那个废物同意换用别的方式去世。

  最后是被啃咬得破破烂烂的雅各引爆炸|弹把怪物炸成碎|肉,康斯坦丁留在现场,打扫了每一块烂肉和每一滴血迹,又烧掉了农场,才把事情了结。

  虽然整段经历不能说有什么危险性,可亚度尼斯来这么一招实在是给人添堵。

  “那东西死了之后烂得特别快,你知道吗,活像几个月的脏袜子和酒后呕吐物混在一起发酵半年的味儿。”康斯坦丁有气无力地说。

  “你是说像你的房间。”

  “……我的房间偶尔才会那么臭,混球。”

  亚度尼斯笑起来,眉眼弯弯,他往旁边挪了挪,拍拍身侧的空位。康斯坦丁翻了个白眼:“见鬼,至少装得内疚一点……”他嘟哝着走过来,挨着亚度尼斯坐下。

  他的视线转向正前方的大荧幕:“你他妈在看什么?”

  “洛基。”

  “新的?什么时候搞上的?”

  “不是新的。他很耐吃。”亚度尼斯伸长手臂搂住康斯坦丁,把他压向怀中,在他耳边说悄悄话,“你知道他,就是那个洛基。”

  “生了个马那个?托尔的弟弟那个?玩火的那个?”康斯坦丁打呵欠,“哪个洛基?”

  “托尔的弟弟。”亚度尼斯将手指擦过他的嘴唇,令困意与疲乏都不翼而飞,“他正在四处煽风点火,马上就会让纽约和世界都陷入大战。”

  “你可消停点儿吧。折腾我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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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够吗。”

  “很够了。我是个易于满足的人。”亚度尼斯说,“但洛基干的事情也不是我指使的啊,他就是那种类型的神。他超喜欢搞事的,我最多只是……稍微提供了一点便利。”

  康斯坦丁不想猜言外之意,也懒得满世界蹦跶着搜集信息然后拼凑答案。

  用不着这么做。

  他直接问了:“你要干嘛?”

  亚度尼斯抿了一下嘴唇。他有点忧郁地说:“你看,我是个食欲非常旺盛的……嗯,神。”

  康斯坦丁嘲笑他:“怎么不说‘人’了?你接着说啊?”

  嘲笑完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是的,他马上就意识到了,某种程度上说他算是令亚度尼斯无法饱足的罪魁祸首。话是这么说,他可不相信他不在的时候这玩意突然就有了什么“忠贞”的概念,他们就犯不着说这些东西了,谁不知道谁啊,这玩意绝对是到处乱吃的吧!

  “如果你是指人类方式的性,”亚度尼斯竖起食指,“我还是很忠贞的。一次只有一个人类。一段时间里也只有一段关系。”

  完全不忠贞的康斯坦丁:“……”

  他确凿无疑地说:“你撒谎。”

  亚度尼斯和他对视了几秒。

  “嗯。”他坦然自若地说,“我撒谎。不过那不重要,不是么。”

  你为什么要撒这个谎你有什么必要撒这个谎你又是出于什么心态考量撒了这个谎……哪里不重要了啊……但反正到底是不是撒谎也没法证明。这玩意可以直接删掉事件线啊,是真是假不都是他说了算?!

  “好,你饿了,我懂了。”康斯坦丁皱着眉,“你这是准备搞死一批人吃还是怎么着?”

  “没有那种必要。”亚度尼斯轻快地说,“是这样的,你看,至尊法师是维护世界屏障,抵御域外恶灵、魔鬼和邪神之类的东西入侵的职位。为了修习法术,他们全都信奉万物归一者的化身。至尊法师卸任,也就是死亡之后,会与时空融为一体。”

  康斯坦丁毛骨悚然:“你要吃古一法师?”

  “不,她是诱饵,也是钥匙。她将为斯特兰奇开启那扇门扉,在那段时间,屏障出现缝隙,会有很多域外的存在冲进来,想趁着人类大乱和法师更迭的机会入侵。”亚度尼斯偏过头,脸颊边的发丝轻轻一荡,“也就是说,很多很多的小点心。”

  “……”

  “那时候洛基应该也会惹出大事件,他逃走的时候会受重伤。”亚度尼斯双眼明亮,“他的分量几乎能顶一顿正餐了,听起来不错,对吧?”

  “你就不能自己去食物的大本营吃顿好的吗?!非得折腾这么一圈?”

  “你太容易磨损和破碎了,康斯坦丁。”亚度尼斯说,“你有事求我,却找不到我在哪里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康斯坦丁瞪着他。

  “我不明白。”他说,“你可以换一个康斯坦丁。”

  “看着我。我是谁?”

  “……亚度尼斯。”

  “你看,对我们来说,很多东西都是相对的。我是‘康斯坦丁的亚度尼斯’。记住这一点。”他低柔地说,“就像我塑造你一样,你也可以塑造我。”

  第185章第六种羞耻(23)

  玛格丽塔在拉斐尔的指导下打开画架摆好。

  “其实我也有想过带画架进来是不是有点太醒目了点,可是你之前说你没有任何基础啊。”拉斐尔站在玛格丽塔身后,将他半环抱着,但很有分寸地始终距离他半个巴掌的长度,“如果是没有任何基础……那还是从最标准的做法开始吧。”

  玛格丽塔把玩着手中的炭笔。黑色的炭迹沾染在手指之间,搓几下,又似的飘散开,遗落到空气和地面上。

  他试探性地调整了几个姿势,最终选定了最舒服的一种。

  忙着调整画架角度和拉直画布的拉斐尔抽空看他一眼,忽然笑了:“你拿笔的手势错了,画画和写字的手法有区别——不过你这样的手势写字也不对啊。你的大拇指把食指包住了,写字的时候会是拇指抵着笔杆的地方用力。这样很容易在中指上长出笔茧的。”

  玛格丽塔停顿了一会儿。他抬起手,端详自己的中指,摩挲着那一小块皮肤。

  “我记得以前这里是有茧的。”他说,又去看自己的左手食指,“这里以前也有刀疤,是削笔的时候割破的,疤痕还没脱落我就自己剥掉,后来没有长好。”

  “噢?”拉斐尔饶有兴致地伸手,玛格丽塔将左手搭在他的掌心,拉斐尔认真观察了一会儿,轻轻叹息,“……哪有。你是完美的,玛格丽塔。”

  “我想你的意思是,我几乎可以等同于一座活着的雕塑。这不是缺点么?你自己说的。也许增添一些疤痕会更好。”

  拉斐尔抬起头观察她。

  又出现了,那个在她身后若隐若现的、微微忧郁的青年。他狭长的眼眸压低了,瞳孔深不见底。

  错觉中,恍然地,拉斐尔意识到青年有一双奇特的长眼睛,他从未见过,显然是另一个人种的特征。内眦角呈现出很小的钝角,角度明显地朝下,而眼尾长长地挑出去,哪怕在休止地方,也晕开一片暗色的、仿佛华盖落下的阴影。他的瞳孔有一小半藏在眼皮下面,仿佛将光华和锐气全都内敛其中,只抬眉时泄出丝毫。

  按理说这是一双极具压迫力的眼睛,然而他的整张脸庞,轮廓是如此柔和、温润,仿佛一粒珍珠,浮光只是微微闪烁,惹人无限遐想。

  于是他的眼瞳也变得沉静起来——而威严却也是确确实实地存在的,尤其是他蝴蝶翅翼般收拢的长眼睫,仿佛一道浓密的眼线,勾勒出一条弧线舒展的上眼线。

  啊。多少贵妇人绞尽脑汁、费尽心思去修饰的轮廓,去模仿的神采,去描画的眼线,对他来说是生来就有的吗?

  过去拉斐尔从不相信与生俱来的高贵与威仪。

  如今他见到了。

  拉斐尔恍惚着,笑着告诉玛格丽塔:“你的缺点不在于像一座活着的雕塑,亲爱的,你的缺点在于雕琢的手法太过拙劣……米开朗琪罗说塑像本来就在石头里,他只是把不需要的部分去掉。这就是你要做的工作,亲爱的。把不需要的部分去掉。”

  他凝视着青年的眼睛。

  “我永远不会将他去掉。”玛格丽塔说。

  “啊。”拉斐尔说,“不是他。亲爱的,不是他。他不是你的缺点……就像这座雕塑的主题其实并不完全在于圣母。”

  接下来要说的话是如此痛苦,活生生剖出他的心肺也不会有那么痛苦了,那是刺瞎他的眼睛、砍掉他的双手才能相媲美的痛苦。那是死的痛苦,必不可少的痛苦,必将面临的痛苦。

  “尽管,”拉斐尔说,“尽管在这整座雕塑中,我真正爱的,不,我最爱的是圣母。”

  玛格丽塔平静地看着他。“她也很爱你。像你希望的那样,那一点点真实的味觉所能品尝到的爱。”

  “……那么他呢?”

  “他死了。”

  “他会复活的不是么。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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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们都知道基督是会复活的。他只死去了很短暂地一会儿,就算是他真正离开认识的时候……就算是那时候,他也只是回归了圣母的怀抱而已。”

  玛格丽塔扯了一下嘴角。奇妙的是,青年也在向拉斐尔微笑。他的眉目如此舒展,在笑意里轻轻眯起,于是拉斐尔注意到他的眼睛其实是平直的,一切弧度都因为眼角的下压和上挑而起,如此华丽而不露声色,如此爱恨分明的眼睛,其实只是一条线轻微的弧度就能彰显。

  他绘制过无数圣母,她们都是那么曼妙袅娜,她们全都与他不同。

  他希望有一天他能画出这样的眼睛。

  他知道有一天他会画出这样的眼睛。这样的面庞,这样的轮廓,这样的顾盼神飞,这样的灵动活泼。

  这样的高贵与威仪。

  “会的。”玛格丽塔说,仿佛圣灵述说真理。

  像是有什么事情搞错了。不正确。不稳定。摇晃的。散逸的。像是烟雾,又像是漂浮在空间中的某些空隙,并不真实存在,却散发着强烈存在感的水滴。

  康斯坦丁有一种做梦般的感觉。但是这并不是一个梦境,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确实是回来了,为了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甚至还选择了那枚拿到手没多久的代表“门”的石符,而不是搭乘飞机。

  虽然抵达门前后他就有点后悔。

  好吧。可能不是“有点”那种程度的后悔,而是非常发自内心的那种。

  坦白说他是真的很后悔。

  想一想他每次来见亚度尼斯都会后悔,要说具体为什么后悔呢……其实也没有道理。亚度尼斯没有真的对他做过什么,就算亚度尼斯真的做了什么,他其实也不见得会有任何感觉。可能就像呼吸一样自然地,约翰·康斯坦丁和这个人就会彻底地消失在时间线当中。

  并不是单纯地“死去”了,而是存在本身被直接抹消掉。

  其实抹消一个事实不是个简单的事情。信息是不会无缘无故地消失的,这个世界尽管光怪陆离,各种魔法、科学和玄学争奇斗艳,各有各的顶峰,可是,有一些“规律”都是注定的,就好像某个至高无上的“神”制定了这条规则,于是在不违背这条规则的前提下,任何可能都有可能。

  而在无限的空间、无限条时间线中,只要有可能发生,就一定会发生。

  约翰·康斯坦丁只是个小伎俩一大堆的三流魔法师。他会摆弄戏法,会些不主流的语言,对很多种类型的魔法都稍有涉猎。

  这是他自己说的。基本上也没怎么被反驳过,可见这确实就是他留给人们的印象……在人们还能对他留下印象的时候吧。今时不同往日了。

  但是他从未说过自己用以衡量能力的尺度。

  尺度。那永远是最重要的。当你大抵地知道自己居住的城市有多大的时候,当你大抵地理解国家这个概念有多大的时候,当你大抵地明白宇宙有多大的时候……尺度,那难道不是真正令人们明了他人和自我的片刻么?

  尺度。这是最重要的。

  如果你不能明白尺度……那你会产生一种错觉,你会以为世界只有你身边那么大,世界上的人都是你身边那样的。也就是说,世界上的人都和你差不多,一样的货色。

  康斯坦丁太理解尺度了。他见过自己居住的狭隘肮脏的小城,他混迹摇滚乐队时窥见了世界的一角,而当他惹上地狱里的大人物,四处躲藏、在猎杀和围堵中艰难求存的时候,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真的理解“尺度”了。

  后来证明他不理解。

  是在什么时候真正懂得的呢……大概就是在因为他的过错离世的时候。

  谁会想到呢。随意捡到的一块宝石,归根结底,一块石头。就是这么一块石头,害死了他的亲人。

  那是他真正理解尺度的时候。

  死亡。

  从此宇宙也变得不重要了。

  也许只活在小城也无所谓的,也许世界上的其他人和你本来也没什么区别。当然,你们有不同颜色的头发皮肤和瞳孔,你们有不同的身高和身材比例,你们占有的资源也有多少的区别,但是,人们确实都是一样的货色。

  然而,从那时候起,康斯坦丁不再认为自己理解尺度。他想这世上或许总会有更大的尺度,大到一定程度后,最终、最终,你还是会抵达某个终点。

  那个终点就是你本人的尺度。

  康斯坦丁的尺度是死亡。人们的尺度都是死亡。

  这就是人类的极限。

  如此想的话其实那些历史上功名赫赫的大人物汲汲营营地寻求长生,为了做出的那些昏了头般的举动,也没什么错或者对的。

  当康斯坦丁说自己是三流人物的时候,他的意思是,他在无限空间、无限时间中算得上三流。

  那基本上就是顶尖的意思。

  但顶尖也不过是三流。

  亚度尼斯——他是个超脱了尺度的东西,至少肯定超脱了康斯坦丁的尺度,甚至超脱了神的尺度。

  但是,亚度尼斯,祂也有着自己的尺度。

  那肯定是康斯坦丁不能真正理解的某种标准……可是,这么看来,亚度尼斯难道和他不是同一种东西吗?

  顶尖也不过三流。

  亚度尼斯和康斯坦丁一样。很多很多的不一样,宇宙那么庞大的不一样,比宇宙更庞大比时间更庞大的不一样。

  但终归还是一样。尽管只是比微尘还细小的一样。

  ……你是因为我这么看待你,才真正爱我的吗?

  “嗯。”亚度尼斯说,是欲言又止、有很多话藏着没有说的腔调。

  他依然沉沉地注视着,那云石般的面容上没有丝毫情绪。然而他的瞳孔危险地扩散着,令人不安地颤动着,尽管十分细微。令康斯坦丁想知道,他真正的身体,祂的身体,是否也会因为情绪亦或者情感有所反应。

  “饥|渴。”亚度尼斯回答,“是你令我感到如此的……无法餍足的饥|渴。”

  作者有话要说:

  那是最初的、残留下来的一点点人类。亚度尼斯最初是纯东方式的美男子,这点应该没有疑问吧虽然没有写过很多……他的长相是古典美那一挂的

  顺便一说,因为正文不会写到。肿胀之女和后裔生下的孩子是他的先祖,后来不断地控制血统,最终造就出这么个完美祭品。他继承了肿胀之女的美貌,是同款丹凤眼。

  他本来就是献祭给莎布作为分身的,所以,一切细节都很适配。虽然很惨但他转化后确实一直适应得非常好。整个流程唯一的失误就是他被偷出去那次,上了密大……然后兜兜转转,回到了原路

  传奇调查员标准人生了属于是,一种TE结局

  第186章第六种羞耻(24)

  她和他都说“会的”。

  拉斐尔不知道这到底是回答的哪一个问题,是他所问出口的,还是他没有问出口的——但他也没有继续问下去。相反的,他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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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与之相关的疑惑全都抛诸于脑后。

  “你是说过你没有任何基础,但我猜对你来说,利用纸笔简单地临摹出雕塑的具体结构,应该不是难事。”拉斐尔向玛格丽塔投去征询的目光。

  玛格丽塔已经在拉斐尔的指导下改变了笔的握法,还在全神贯注地凝视自己的手指,闻此疑惑,她轻轻点头:“那是很简单的。”

  “所以不要那么做。”拉斐尔说,“忘记你……原本会用的那种办法。用你的眼睛去观察,用你的心去体会,在用你的手描画线条。”

  “那不会很浪费这种机会么。”

  “那是我的机会,而不是你的机会,亲爱的,你难道没办法再来吗?我知道你甚至能回到大师雕刻它的那一刻,去观摩他的每一次思索和落刀。”拉斐尔轻缓地说,“而我的责任,是教会你我的思考方式,我会选择的切入点。”

  玛格丽塔点了点头,照着拉斐尔所说的做了。

  她全神贯注地观察着雕像。

  它当然是云石所制,然而,其表面却仿佛有着一层水迹般的微光;身体健康、皮肤皎洁的年轻人站在阳光下时,皮肤表面同样会散发出这样的微光。它并不像真正的人类那样有凹凸不平的纹理,于是那种经过无数道打磨工序的表面,在透出惊人的真实度的同时,又总是若有若无地散发出强烈的非人特性。

  看着那座雕像,仿佛是人类的动作凝固在石块中,同时又完全失却人类应有的所有生气。看得久了,某种微妙的东西在心中盘旋不去——大概是某种被后世称之为“恐怖谷效应”的情绪。

  但玛格丽塔,这具身体,是用他真正的身体捏造出来的。它有用以支撑的“骨骼”,却没有大脑、内脏,这具身体只是一具空壳。

  还不是特别优秀的那种空壳,拉斐尔打了个照面就一下子看出来了。

  好在拉斐尔这种人几千年才出一个,所以依然是一具能拿得出手的空壳。在这里,能一眼认出来不是人的……可能还得算上达芬奇和米开朗琪罗。

  凝视雕像许久之后,心中产生的感觉到底是什么,玛格丽塔无法解释。

  或许永远都不会有答案了,因为这个答案只是对此时此刻的他比较重要。

  他观察许久,期间拉斐尔一直站在他身侧,同他一起欣赏作品。玛格丽塔并无什么鉴赏的能力可言,因此他毫不客气地看了拉斐尔的想法,试图抄一抄解法。

  拉斐尔居然什么都没想。他全身心地沉浸在艺术之美的光辉下,心灵澄澈得像一捧清泉,万事万物都印在水中,却又全都影影绰绰看不分明。泉水底下是他明亮的心,热情地搏动着,沐浴在悲喜交加的爱河之中。

  玛格丽塔不再看了。他垂下头,端端正正地摆好姿势,笔尖点在画布上,而后轻轻挥手,画出一线。

  拙劣的简笔画在画布上逐渐显型,拉斐尔不发一语地观看着,偶尔轻轻托起他的手腕,控制他下笔的角度或者力度,等玛格丽塔理解,他又沉默地放开手任由他自己继续。

  拉斐尔……还挺会教人的嘛。

  看着越来越像样子的草图,玛格丽塔模模糊糊地感到了一点喜悦和骄傲。是拉斐尔的,可能也是他自己的。

  “你能把线画得非常直。”拉斐尔用笔比对着量了一下,“你说你以前手指上有茧子——可能你还是有一点基础的,只是你自己忘记了。”

  没有忘记,确实是完全没有绘画的基础。玛格丽塔在心里说,但是我绘制过不少符咒和阵图,它们对于线条的要求也一点不低,而且动不动就是直径一两米的大型图案,要是把这些都算上的话,我也不能说是一点基础都没有……

  他的思绪短暂地飘移开一会儿,拉斐尔敏锐地觉察出了。

  “累了吗?”他说,“也许是时候回去休息了。”

  玛格丽塔这才意识到天色黯淡下来。

  她扭过头,从拉斐尔甜甜一笑,尽管她的表情冷凝而生硬,但她的眼睛很亮,看得出十分高兴。

  拉斐尔也忘却了失落和悲伤。他回以一笑,同样也高兴起来。

  约翰不怎么吃东西了。

  在胡吃海喝、醉生梦死不知具体多少天后,他停下了自己彻底摆烂的举动,情绪也大致地稳定了下下来。

  然后他发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居然瘦了。

  不是皮包骨头的那种瘦法,而是肥肉莫名其妙地消减了下去,皮肤也没有变得松弛——约翰是见过吃不饱饭的穷苦人的,大部分穷苦人也还是过过一段好日子,虽说穷苦依然是穷苦,饭却大致能混个饱腹,身上有些肉,也还有一把力气能干活。

  这些人饿得身上没肉,皮子却还在,松松垮垮地挂在骨头架子上,仿佛妖鬼批了层人皮。

  可他现在同样是瘦,却不像他们那样可怖。约翰自己脱光了观察过全身,皮肉紧致,甚至比之过去还光滑了不少。想来想去,他来这地方之后其实什么也没干,也就是吃吃喝喝,恐怕问题是出在他吃的那些东西上面。

  要是那些贵夫人们知道还能靠着吃变瘦变美……哈哈,想什么呢,约翰在心里笑话自己,心说他在这里是好吃好喝也没人管,但时间久了,谁晓得他们会怎么对他。

  也许就跟养牛羊似的,养肥了就宰了吃?

  可惜他不能产奶。不然没准儿还能有个好待遇呢。

  这些天里瓦伦蒂诺也没来探望他,好像就这么把他给放着不管了。当然,也可能是距离他来这边其实没过上几天。约翰吃的时候都要配酒,这里的酒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喝就醉,醉了也不想吐,就想睡觉,睡醒了他又觉得饿,于是又是吃,周而复始。

  有一种很深的恐惧藏在约翰的心里,他不敢说,甚至连想都不太敢想。

  天上的太阳……好像没怎么挪动过似的。

  来这里那么久,时间似乎凝固了一般没经过多少变化。生活在这附近的人也是老样子,各自做着自己原本在做的事儿。在花园中嬉戏的总是在花园中嬉戏,在遛狗的总是在遛狗,在街道上慢悠悠走着的也总是在这附近哪里走着。

  这就不能不让约翰惊惧悚然了。

  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也情愿自己一点都不明白。最让他害怕的是,他隐约觉得,这里可能和他之前想的不同。这不是国内的某个地方,反而很可能是一个十分遥远的,远离本国的岛屿。

  证据也很明显。

  他耳畔能听到水流敲击巨石的声音。很轻微,容易隐没在其他的嘈杂声里,可是,一旦沉下心来,坐在某处凝神细听,那种海潮般的响声就会充斥整个耳朵和心神。

  有时候,约翰醒过来,甚至能感觉到身下在轻微地摇晃,那种奇特的感觉如果没有体会过是无法解释的,可是约翰能。

  这感觉和他过去坐船时的感受一模一样,那种规律的波动和晃荡,是乘坐船只的感觉。更准确地说,是海上特有的感受,还一定是远离陆地,深入到中心才有的。这种风浪感,这种摇曳,还有、还有……

  他刚来的时候可是绕着城市走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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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座城市很大,几乎是看不到边。

  到底是什么情况,才能在这么大的地盘上,依然感受到船只行于海上的波动感?!

  难道这是一座漂流在海中的浮岛吗!

  约翰左思右想,觉得不能这么简单地放弃自己。他从床上爬起来,如今瘦了不少,他的手臂和腹部都能看出一点肌肉了,起身的动作也不像往日一样费力,他用手臂略一支撑,直接就这么站稳了。

  他理了理衣服——如今他穿的不再是圣职者的长袍了,而是做工相当细致精美的棉布衬衫和长裤,还有几双造型不一的鞋子。他选了一双柔软的鞋子换好,活动了一下身体,而后出门去和街上的人搭话。

  “你们知道这是在什么地方吗?”他之前也和这里的人套过话,清楚他们一点也不掩饰异常之处,也绝对有问必答,因此问得非常直接。

  “花园啊。”被他拦住的是个看面孔肢体三十左右的男人,高大健美,语气态度却很天真,“你迷路了吗?”

  “没有。花园是什么意思?做什么的?谁的花园?”

  “花园就是花园啊……这里就是主人的花园。花园用来养花和蝴蝶,主人只有一个,也有很多个,不管是谁来都是主人。你一见到就会知道那是主人的。”男人有些为难,但答得同样流畅。

  约翰让他继续自己的事儿,男人立刻走开了,看上去对约翰的疑问没有丝毫好奇。

  而得到回答的约翰只有更多的问题。他又拦住一个人,问了同样的问题,得到的答复和上一个差不多。如法炮制数回,约翰大致地拼凑出一些内容。

  有的人比他还迷糊,都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但所有知道的人众口一词,都说这里是花园。

  花园的用处是养育蝴蝶,它们会在这里繁衍。

  对于“蝴蝶”到底是什么,约翰有个可怕的想法,但他还不能确定。

  “花园”是主人的。这个主人具体是谁,没人说得清楚。人们提到了好几个名字,有说莱昂纳多的,有说爱丽丝的,也有说亚度尼斯的——但说亚度尼斯的占了绝大多数,可见这个亚度尼斯在这里出现的次数更多,对这里的掌控力也更强。

  那么,他刚醒来时见到的那个,是“爱丽丝”么?

  约翰决定离开自己住的地方,往更远更深的位置走走。

  第187章第六种羞耻(25)

  约翰都不记得上次步行这么长时间是什么时候了。

  他以为他不记得。可实际上他记得清清楚楚。

  那时候他才五六岁吧,刚刚离开母亲的怀抱没多久。母亲的模样似乎从来没有清晰过,但也不奇怪,他那时候还太小了,母亲又很忙,她还要照顾前面的几个孩子。

  约翰是家中最小的孩子。都说最小的孩子总能得到最多的偏爱,假如年龄差距过大,有时候最大的孩子甚至会像父母一样对待和照顾最小的。

  很遗憾,约翰从未享受过这种待遇,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出生时家中最大的孩子也不过十几岁,同样处于一个急需照料,甚至可以说是最需要照料的阶段。大哥会继承父亲的土地和爵位,他即将登上正式的社交舞台,整个家庭都在为他而忙碌。

  没有太多人会管约翰,因此,他得以躲开女仆,自由地在草地中玩耍。女仆会带着哭腔,在灌木和花草中一遍又一遍地呼唤,而约翰那时太过年幼,不懂得她心中的恐惧。

  他只把这当成一个游戏,静悄悄地躲藏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外,看着她慌乱地东奔西跑。

  不过他也并不真的会躲藏太久,一旦她徘徊到附近,约翰就会趴下来,闭上眼睛,假装自己在疯玩中耗尽了体力,已经睡着了。

  女仆看见他了,停下呼喊的声音,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即使闭着眼睛,约翰也能感觉到她如有实质的视线,如释重负地扫视着他,细细查看着,看他是否弄脏弄破了衣服,是否受了什么伤。

  确定一切正常后,她会俯下身,将他抱在怀中。抱得那么轻柔,又那么紧密,他能感觉到她柔软的胸脯下剧烈的心跳。

  女仆会将他抱回房间,把他放到床上,为他梳理好头发,整理好衣着。

  多么普通的事情,却是他百玩不厌的游戏。

  后来他年纪稍大了点,就被送到了修道院里。一位沉默而苛刻的神父成了他的照管人,而他最熟悉的那位女仆——后来约翰再也没有见过或者听说过她,大约是被母亲置办了一笔嫁妆,嫁给某个人,过上了自己的生活吧。

  修道院里的生活只能用刻板得让人发疯来形容。尤其是对一个孩子来说,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和可怕,他唯一能玩耍的地方就是园中兼具墓地作用的草坪,唯一能读的书籍是教中的经典。

  从那个时候起,约翰就没怎么跑动过了。

  他走过的最远的路是去见父亲。那是一条漫长而宽阔的长廊,光照很好,墙壁上悬挂的历代先祖的画像,每一张脸都是那么傲慢和冷漠,他们的视线也总是凝视着前方,仿佛凝视着约翰本人。

  他走到父亲面前,被父亲问了几句话,然后父亲似乎是确定了什么,点点头,告诉他:“你会成为一个圣职者。我已经安排好了。”

  那时的他只觉得茫然,现在的他嘛……倒是明白了那时父亲对他的爱。小儿子继承不到什么东西,父亲纵然冷淡,也为约翰的人生做了妥善的安排,至少在他死前,约翰能得到一些东西。

  在那之后,这就是约翰走过的最长的路了。

  他折了一根笔直的树枝,一边走一边胡乱地晃荡它,拍打着路边半人高的野草。鞋子很舒适,底子柔软而有弹性,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约翰也不是很关心。

  在这里,他看到太多奇怪的事物了。

  两个轮子、人骑在上面踩就能往前走,前面一个框可以装东西,后面还有个座能坐人的小车;家家户户都有比水还要清透,当中既无瑕疵也无染色的玻璃窗;屋子里能够自动点火的炉子,锋利得可怕的刀具;按一下开关就会点亮,再按一下还能变色的灯光……

  约翰甚至在广场上看到了一座可以活动的雕塑。无数星球悬浮着,围绕着固定的轨迹缓慢运行,其自身也在稳定地以某个轴为中心转动。

  老天。约翰可能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他能认出来,在那个雕塑里,是地球和其他星球围绕着太阳转动,而不是一切围绕着地球转动。

  ……据说哥白尼提出过一点类似的设想,尽管他从未正式发表过,但因为这观念过于惊世骇俗,相当多的教内人士有所耳闻……他真是胆大包天。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呢。

  约翰搞不明白,但这里的所有细节都令他战栗。

  最初他以为瓦伦蒂诺是女巫,她说的话听起来也像是在暗示她是女巫;可被她弄到这里之后,约翰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是那么的——简洁和美丽。

  可以说,约翰不是个聪明人,但他无论如何也是受过高等教育,学会了思考的。他自己可能得不出什么好的思想,可是,把好的思想摆在他面前,他也并不愚蠢到认不出来。

  只有真理才会那么简洁和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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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路慢慢地走着,一边想着他看到的东西。瓦伦蒂诺一直没有再出现,可能就是要给他留出足够的时间。啊,瓦伦蒂诺,这么多年以来,她是唯一一个让他感到仿佛回到童年,回到那位亲切的女仆身边的人。

  约翰在森林中穿梭,这里很难分辨出方向,他只能靠着观察枝叶中隐约透出的太阳确定自己的位置。他一直往前走,一路走到森林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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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森林的尽头是金色的沙滩。

  以及海面。无边无际的海面,蓝色的水波轻缓地起伏,仿佛母亲疲倦的手习惯性地推动摇篮。几只白鸟贴着水面飞行,云雾朦胧,被凉风拉得很薄。

  约翰的下巴几乎要砸到沙子上。

  不论之前有过多少猜测多少设想,亲眼目睹所受到的震撼才是最大的。这里居然真的是一片海域,这地方恐怕也真是一座岛屿……不,还不能断定,至少要绕岛一圈才能断定,也许这里只是某个靠近大海的城镇……但假如真的有这样的城镇,怎么可能从未有人提及过这片不可思议之地?

  约翰傻乎乎地站了半天,才慢慢回过神。他已经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了,各种各样的谜团塞在他的脑海中,比如就算这是一座岛屿,他们到底是怎么把他弄过来的?他昏迷的时间应该不长,是不是说明这里距离罗马并不遥远?

  可问题又会回到原点,假若这座岛的距离如此之近,怎么可能从未被船只发现呢?看看这片海,看看这宽阔、笔直的海岸线,这里是一座良港啊。

  约翰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到下,把木棍横放在腿上。

  说不准他以后还能写篇关于此事的游记。肯定会有很多人感兴趣。

  坐下来才发现他已经很累了,一直精神紧绷才没觉察到。此刻亢奋的状态逐渐平息,疲倦涌上来,约翰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呵欠,背靠着树干,渐渐陷入昏睡。

  “……约翰?”

  梦中有人在呼唤他。

  “……约翰……”

  不,不是梦中,是真的有人在呼唤他。

  “约翰。”

  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稳平静和细微。草叶被踩踏的声音,树枝被移开的簌簌摩擦声,呼吸声,还有淡淡的、熟悉的香水味。

  “约翰。”来人,瓦伦蒂诺,用吐气般的低声说。

  她走到近前了,约翰却还半梦半醒着。他知道瓦伦蒂诺是来找他的,也知道他此刻可以醒来,只是,睡梦的手有力地环抱着他,疲倦的身体也实在无法挪动。

  她在他身边坐下来,摸了摸他的脸颊与额头。她是担心他生病了吗?没有这回事,来这里之后约翰越来越觉得强壮,瘦下来之后——等等,他瘦了很多,瓦伦蒂诺还是认出他了吗?

  他还以为瘦了那么多之后他会变得英俊些呢!老实讲,他胖的时候也是个挺迷人的胖子,脸型和五官都挺标准的,这可是拉斐尔认真的评价,虽然对方这么评价的初衷是劝他少吃点……拉斐尔不至于在这种事上撒谎。

  说起拉斐尔,约翰想告诉她说我给你订了一幅肖像画,放心好了,不是你讨厌的那种手臂端端正正摆在面前、抬着下巴、面无表情直视前方的肖像画,而是活泼的、微笑的那种。

  真可惜,你看不到了。

  他想说的很多,却总是醒不过来。瓦伦蒂诺坐在他身侧,即使看不到她的模样,约翰也能想象到她会是多么沉静和优雅。

  “噢,约翰,”瓦伦蒂诺说,“你走得也太远了。”

  明明是你走得太远!约翰想说话,却只能发出几个含糊的喉音。

  瓦伦蒂诺站起身,紧接着,约翰只能感到一阵悬空感——瓦伦蒂诺轻而易举地将他抱了起来,他吓得想要挣扎,又有些贪恋这个怀抱。在他挣扎的时候,瓦伦蒂诺已经转过身,踏入了森林之中。

  周遭的环境猛地黑下来,在这黑暗中,瓦伦蒂诺的温暖和呼吸声愈发明晰。她慢慢走着,脚步稳定,仿佛怀中的人还是个孩子,太贪玩了,让她烦恼却又不忍心责怪。

  在晃荡的颠簸中,更浓重的睡意终于降临了。

  约翰落进去,几乎没有怎么挣扎。

  他本来也没有挣扎过。在瓦伦蒂诺的手中,他从未采取过任何手段表达最微小的抗议,因为他自始至终都在渴望拥有它们:这些关注,这些管束,这些怀抱……

  真不明白怎么会变成这样,约翰做梦都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瓦伦蒂诺和他前后脚失踪,负责人又是皮耶罗,约翰敢用自己丢掉的那些体重打赌,皮耶罗肯定会把结论定义成私奔。

  父亲会很失望的,母亲会很难过的。

  那真是——太好了。

  “你醒了吗?”

  约翰勉强睁开一条缝。

  “我有件事必须告诉你,亲爱的,”瓦伦蒂诺将手搭在小腹上,在约翰越睁越大的眼睛里,她喜悦地微笑着,“已经有快五个月了。就是因为这件事我才那么长时间没有见你,约翰,也是意外促使我下定了决心……”

  “……我、你,不是,我是……”约翰无论次。

  “我已经计划好了。先在这里生下来,等孩子大一点了,再去询问主人的意见。我们并不是蝴蝶,所以我们能够离开这里,不过,因为主人提供了保护和帮助,我和主人做了一个约定。”瓦伦蒂诺说,“未来的某天,我们的后代会登上这座岛,一旦这件事发生,他们就会成为蝴蝶。”

  约翰对蝴蝶的猜想被证明了。

  他吓傻了。

  “那也没什么不好的。”瓦伦蒂诺平静地说,“再怎么样都比被烧死好,不是么。你也见过那场面,约翰,为了避免那种结局,有什么事是不能接受的?”

  她璀璨的金发被全部梳到脑后,一双蔚蓝的眼睛如海面般澄澈。

  约翰迟疑着,还是点了点头。

  第188章第六种羞耻(26)

  自从他们从圣彼得大教堂回来,玛格丽塔就一改之前等待拉斐尔来找他的态度,开始积极主动地往拉斐尔的屋子里跑了。

  过来之后也没有干什么事情,就是坐在拉斐尔的画室里,旁观拉斐尔画画。

  她一点都不吵闹,总是静悄悄地进来,静悄悄地坐下,往往要等拉斐尔从手上的工作里回过神来,才能意识到画室中多出了一个人。

  拉斐尔最初还以为是自己的教导让玛格丽塔对画画产生了兴趣,但很快他就发现事情和他想的完全不同。必须得说,在他的脑海中,确实存在着用各种方式挑起她对画作的兴趣,然后借以获取教导她的机会的计划。

  这毫无疑问是一举多得的事情,更多的见面和相处机会,画画时老师手把手的指导会有更多的肢体接触——但又不会多到让玛格丽塔再用那种渴望的、饥饿的眼神盯着他看;当然还有,既然玛格丽塔明确地表示过自己从未学习过这门技艺,那么,有什么人能拒绝为圣灵传授、彻底展示自身能力的机会?

  哪怕米开朗基罗那个粗鲁暴躁家伙也会欣然同意的,没准还能一改过去的拖延呢。

  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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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斐尔很快就发现了事实和他设想的不太一样。

  相比起自己学习,玛格丽塔明显更乐意欣赏他的作画过程。

  如果那才是玛格丽塔的愿望,拉斐尔又是什么人,竟敢不遵从她的心血来潮?

  于是,玛格丽塔几乎就这么在拉斐尔的家中住了下来。

  拉斐尔的作画过程无疑是一场令人和观众都感到赏心悦目的节目。他的笔触清新自然,堪称古朴,手臂挥动时的动作恍如流水般自然,而他挥洒起来的时候,简直连细密小雨在湖面点起的无数涟漪都比不过那种纯净;他的思考则更美,仿佛一座郁郁葱葱的庭院,缓慢悠哉地在四季之间轮转,葱白般的嫩芽钻出,瘦弱的鹅黄慢慢生长成浓艳欲滴的翠色,紧接着变得粗壮而深绿,又在寂然的冬雪里枯黄、伏倒、死亡……

  玛格丽塔几乎不怎么注意到他的面孔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诚然,那是一张秀丽文雅的美丽面庞,但他早已不能真正欣赏人类之美。

  那也是那座雕像并未彻底地打动他的原因:肌体的真实和优越,在他眼中没有多少区别。

  就像人们往往能精准地区分猫和狗的长相不同一样,玛格丽塔也能精准地辨认出每一个人的不同之处,那在他的知觉中是很醒目的东西;就像人类看待胖猫胖狗和瘦猫瘦狗时往往都觉得可爱一样,人类的外表在他的感知里也几乎都差不多一样的可爱。

  想法,思维,或者说,灵魂——那是令人类真正散发出魅力的东西,正如不论他为自己捏塑出怎么样的外表,任何生物都会为他目眩神迷一样。

  内里才是最重要的,外壳,更像是包装袋,留与不留全凭喜好,有或没有都不影响内容。

  人类需要包装引起注意才会对内里开始产生兴趣,或者说,至少需要包装不那么惹人生厌。玛格丽塔没有这种烦恼,他能精准地找到整个星球上最具有魅力的那些生物,以及,在他私下的偏好里,他确实更欣赏人类属性浓郁的内容。

  也更乐意玩弄异类的包装。

  哪怕人类自己也必须承认人类的肉|体实在是过于脆弱、过于简单和无聊了,不是吗,否则他们何必发明那么多辅助玩耍的工具呢。

  总之,在拉斐尔汪洋般广阔的灵感陪伴下,玛格丽塔过得非常愉快。

  再加上这是一个无比动荡、混乱的时代,女人们很容易被送上火刑架,这对玛格丽塔来说是绝佳的机会。没有什么比赋予第二次生命更容易获取和传播信仰的行为了,每个女人在醒来后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成为他的蝴蝶。

  不过,并不是每个人都准备好了。

  那也不碍事,在生下孩子前他们可以随意飞走,借助连接了无限空间的花园飞到任何世界。只要他们的血流传下去,蝴蝶总有一天会回到花园。那是刻在他们本性中的传承,玛格丽塔并不担心。

  无论如何,他们的繁衍也是他的繁衍。

  那令他身体的每一处都感到喜悦和满足,十分细微,却也能勉强缓解她的饥渴了。

  皮耶罗叫住了脚步匆匆的拉斐尔。

  “你知道街上已经到处都是和你有关的传言了吗?”他劈头盖脸地朝着拉斐尔砸出了问题,“你们到底想做什么?她不是——你们不该把事情闹得那么大。你知道有大人物想将女儿嫁给你,拉斐尔,让我告诉你,那不是传言。”

  拉斐尔的脚步慢下来,他沉吟着:“……如果你这么说,是我无法拒绝的大人物,对么。”

  “那无关紧要了。既然她是,她。”皮耶罗在胸口画了个好几个十字,“我不知道你到底打算怎么做,拉斐尔,但我认为,我们不该挑战她的耐心。”

  “你是在担心我么,亲爱的皮耶罗,我的老朋友。”拉斐尔笑了,“但我也没办法啊。那位只是有过几次暗示,甚至没有留下我能拒绝的话口,你要我怎么说?难道要我拒绝根本不存在的婚约请求么?”

  至于玛格丽塔——她或许乐于看到我焦头烂额呢,拉斐尔想。

  正如拉斐尔一早就觉察到的那样,玛格丽塔的性格可以用错乱来形容。她有成熟、甜蜜、妩媚的一面,更多时候表现得无欲无求,偶尔则是个狂妄且绝对有足够力量的暴君。最让人恐惧的是,她似乎喜爱着一切情绪和反应,只要那些情绪与反应是因她而生或者由她而起。

  作为被她关注次数最多的人,拉斐尔太能体会到这一点了。

  他在画室中作画时总能感觉到她那强烈的存在感,尽管她的步伐比一只猫还要轻,身形比一片叶子落下的线影还要浅,可每当她兴致勃勃地在背后凝视他,不多时,拉斐尔便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某个部分正被她品尝和玩赏。

  那是一种奇异而疼痛的感受。宛如情人之间的耳鬓厮磨般缠绵,又像被猛兽撕开腹腔啃食一样惊怖。

  在缪斯纯洁美好的光辉下,无疑隐藏着正磨牙吮血的怪物。

  但究竟谁才是怪物呢,是那慈爱温柔的圣母,还是那高贵而忧郁的青年……亦或者他们都是怪物,只是同一个怪物所暴露出的不同面孔?

  事已至此,拉斐尔早就失去了退缩的机会。他也早已放弃了后悔。不管等待着他的是何种结局,在拉斐尔的猜测中,他的心和灵魂,必然会为玛格丽塔带去温暖、快慰和满足。

  “我在认真地告诫你。”皮耶罗烦躁地调整着姿势,“听着,我知道约翰失踪前向你预订了夫人画像,如果你还没有动笔,赶紧放弃它。如果你画完了——看在主、看在玛格丽塔的份上,销毁它。我们都不想惹出更多麻烦。”

  “我听说他们是私奔了。”

  “你也认识约翰,你也见过那位夫人。你觉得他们会抛下已经拥有的一切和另一个人私奔?”

  “我觉得那是他们会做的事情。”

  皮耶罗融合了震惊、疑惑和“你是在开玩笑”的表情,能被绘制成流传后世的经典,再在网络时代成为流传甚广的表情包。

  “约翰?私奔?我怎么不知道你比我更了解他了,拉斐尔。”

  “我是不如你和他相处的时间长久,也没有和他一起工作过。不过,我大概地知道约翰的性格,他有些怯懦,还有些优柔寡断……唯独他对夫人的感情,真挚得胜过他对主的忠诚,这,是我敢确定的。”

  皮耶罗的神色起了变化,先是否认,转而是沉思,紧接着变成了恍悟:“我从未见过那位夫人,但对她的行事作风有所耳闻。”

  “夫人是个雷厉风行的女人,是的,我只同她相处过很少一段时间,说过几句话,在同一场晚宴上跳过舞。”拉斐尔不紧不慢地说,“但那位夫人的意志之坚韧,哪怕被困在柔弱的身体里,也丝毫不减风度。”

  皮耶罗的眉头拧紧又松开,松开又拧紧:“我是听说了这些——我只是没想到她会做出这种决定。她到底为什么那么做,有什么理由促使他们这样匆忙地出逃?他们甚至没有带上一枚金币就匆忙离开了,他们要怎么维持生计?”

  “啊。”拉斐尔含着笑感叹,“你还是那么好心,皮耶罗。”

  “……到底算得上熟人。”

  “我想这应该不是什么很值得担心的事,你看,”拉斐尔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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