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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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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第五种羞耻(23)

  “就是这样吧,我想。”伊芙琳紧接着说,“这就是我的想法。虽然我其实还有很多话可以说,但写作这件事然而更让我明白另一个道理。语言、文字的力量是无限的,它高度凝练,超脱于物质;可是,我们毕竟都是人。我们的思想依托于身体,因此,无限强大的力量,却反而会在最微小的行动面前溃不成军。”

  “我没什么好说的了,雅各,让我们把具体的情绪当做一种留白,好吗?我们可以说很多话,也可以什么都不说。”

  “……嗯。”希克利说。除了赞同,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们继续一前一后地越过花海。高台的距离突然变得太近了,近到这段路程变得太短。他的心砰砰乱跳,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上扬。

  伊芙琳不再说话了,她确实觉得说到这就已经足够,没有别的话可以再说。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许尴尬。有些紧张。一团火在他们之间燃烧,尽管周围风平浪静,他们走得也并不快,可无论是伊芙琳还是希克利都感觉他们仿佛在冒着风雨往前奔跑。

  往前奔跑……奔跑着,身体与灵魂也飞扬着,激烈的情绪在他们的心中熊熊燃烧,那感觉也的确像是奔跑一样。跑到呼吸跟不上需求,跑到鼻腔刺痛,肺部火辣;跑到双腿酸软,喉咙干涩,跑到耗尽浑身的力气,然而仍旧有奔跑的激情在心底源源不断地涌出,沸腾着,开水般咕噜作响。

  好像有猫在身体里咕噜叫。

  “雅各。”伊芙琳突然停了下来。

  希克利被惯性带得往前多走出几步才停脚。他就站在伊芙琳的身前,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他能看清黏在伊芙琳鼻尖上的几缕乱发。他几乎是不经思考地将它们从衣服领的脸颊上拂开,然后,他才注意到伊芙琳的笑脸。

  “雅各!”伊芙琳笑得两眼都弯弯的,晶亮的光芒从两弯眼睛里映出来,“雅各,我好高兴!”

  “我……我的情绪应该不能算是‘高兴’。”希克利说。

  高兴对他来说是个很简单的词。训练结束的时候他觉得高兴,工作完成的时候他觉得高兴,休假放空的时候他觉得高兴。其实他总是很高兴,如果实在高兴不起来,那就借助点“手段”来让自己“高兴”。

  没有办法不保持高兴。如果不高兴,他怎么活得下去呢?

  同一批训练营出来的孤儿中似乎就他过得最好。再怎么说也算是成功地加入了政府机构,不是主战人员因此也不需要干什么脏活,大部分时间都在走访、调查,也就是亲眼目睹和亲身经历的人世疾苦太多,除此之外,似乎也没什么困扰。

  真正困扰他的都是些没办法改变的东西。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目标,也没有人生的意义。不是失去了,而是从来没得到过。

  其实,最重要的是没有人生的意义。这听起来是个很大的词,实则不然:可以说,每个活着的人都需要这东西。大部分人的人生意义确实很朦胧,无非就是想办法过上更好的生活,陪伴家人朋友,拥有自己的小爱好,诸如此类。它深刻地融进了生活当中,无迹可寻得就像每天喝下的水。

  你肯定依赖这东西才能活下去,你只是不清楚它存在于何处。你肯定有,你只是没法形容出来。

  只有极少数人是真的没有生存意义,这种人常常是社会上的边缘群体。混乱,怪诞,不稳定,及时行乐,鱼龙混杂,很可能哪天就悄无声息地死在角落。这就是这群人自带的标签。

  希克利不觉得自己会沦落到那种地步,不过他的生活也确实只和那相隔一线。他不想死,这就是他还存活着的最大理由。

  另一方面,不可否认的是,那些他所能感受到的不可名状的东西,在令他惶惶不可终日的同时,也激起了他的斗志……很大程度上说,是那些异常维持着他的生命。

  所以,也许他确实经年累月地假装看不到它们。

  也许他只是假装自己没有在寻找它们。

  “我们去台子上看看吧。”希克利提议道。

  做出这个决定时他以为自己会五味杂陈或者长舒了一口气,再怎么也该来点戏剧性的东西。但实际上,他根本没感受到什么特殊之处,改变是那么的平稳和悄无声息,他几乎不觉得自己变了。

  伊芙琳没有问他为什么不觉得高兴。她看起来也没有失望于希克利的平淡。她还是高高兴兴的,一口气就答应下来:“好啊。”

  “我们可能会死。”希克利说。

  他们都知道这一点,这不妨碍希克利反复说起。他觉得他比伊芙琳更理解这种地方能有多危险,伊芙琳……伊芙琳其实很天真。她的力量和智慧在人群里发挥作用,在城市之外的地方则完全没有自保能力。

  “应该不会吧。”伊芙琳说,“我觉得这地方的主人对人没什么恶意,你看,它被布置得那么漂亮,位置也很隐蔽。如果真的有恶意的话,它应该会被放在城市里面。”

  “祂们从来就没什么恶意。有时候甚至只是想和我们玩耍。只是祂们的游戏不是一般人承受得起的。”希克利向她传授经验,“碰到的话,最好不要有太明显和强烈的反应,会引起祂们的注意。最好绕着边,给自己找点事情,专注于手头的工作。”

  “这就有用吗?”伊芙琳好奇地问。

  “……其实没什么用,该被注意到还是会被注意到。”希克利说,“不过祂们似乎也不愿意闹出太大的动静——有时候,我感觉祂们也像我们一样,害怕惊扰到更恐怖的存在。”

  说这话时一个魔鬼般迷人的身影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被坚定地丢进了更深处。

  “噢。”伊芙琳说。她把背包抓到身前,从里面掏出个什么东西打开。

  希克利瞥到那上面的线条,吃了一惊:“这是什么?”

  “地图啊。”伊芙琳摊开纸张,点了点地图的正中心,“看,我们就在这里,这是个祭坛。”

  希克利极力控制了,可他还是有些破音。

  “……你有地图?!”

  “到陌生的地方怎么可以不带地图呢?手机导航又不管用,只能带纸质版了呀。”伊芙琳奇怪地说,“我当然带地图了,我只是不常出远门,又不是没有常识。”

  “……”

  “雅各?”

  “……你刚才怎么没有拿出来。”

  “这上面写了,在森林里不能依赖地图。”伊芙琳说,她把纸张翻过来,向希克利展示,“看,这里写着注意事项。”

  欢迎光临花园!你将要开启的是一段传奇的冒险。

  请不要担心你在岛上遇到的陌生人,他们没有恶意,并且非常热情好客。只是注意,请拒绝他们提出的不正当要求,假如你是单身人士,想找点香艳的刺激——也不是不行,但他们很可能让你没法脱身。假如你们是一对夫妻,那真是好极了!他们不会打扰你们的,请加入这场宴会,你们会得到宝贵的馈赠。

  花园里有很多蝴蝶,请不要带着伤同他们接触。他们会被裸露的血|肉吸引,假如你不想被吃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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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好别让他们嗅到血腥味,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或许正希望发生这种事?不然你为什么要来这座岛呢?

  开个玩笑。别怕。他们可以吃你,你也可以吃他们。人类可是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物种,要比吃,他们是吃不过你的。

  让我想想还有什么需要说的……讲真的,这座岛非常安全。注意祭坛,它在岛屿的中心,被森林包围,有且仅有一条路能安全抵达。这条路只有盲目的人能看到。我不能说得太详细,说得太细就不盲目了。

  我在地图上标注了通往祭坛的路线,但我强烈建议不要依赖地图。这条路很多变,只有生活在这里的蝴蝶能向你指明方向。

  友情提示,如果你不够盲目,看不到它们,还记得我前面说过他们会被血|肉吸引吗?

  割开你的身体,蝴蝶会向你飞来,然后你就可以跟着他们来时的路线走了。路程可能会花好几天,而蝴蝶不仅能向你指引方向,还能让你免于饥渴(饥渴这一词被重点标出)。

  他们的味道很好。我是说真的。

  需要注意的是,最好是成对的情侣前来。这里的居民都很有魅力,也很难下定决心拒绝。我已经年过九十,却还是在他们面前感到青春重来。

  我将这里设置为学生们的实习地点。不管你是谁,年轻的调查员,假如你撑不过这地方,我建议你立刻退学,另谋出路。

  那座祭坛的具体用处尚且还不明确,我认为它没什么危险性。它更像是个类似于圣地、纪念碑的地方,并没有实际用途。

  威廉姆·戴尔。

  希克利放下地图,问出了他最想问的问题:“调查员是什么?他们还有学校?”

  “姐姐说他们是一群渴望探索真理的探险家,很迷人,也很烦人。”伊芙琳说,“他们的学校是推荐制的,一般人很难入学,而且也不在这个世界。姐姐是这么说的。地图也是她的。”

  不在这个世界就好。

  希克利看了看周围,忽然说:“天黑了。”

  “是啊,这里确实很奇怪。好像等我们到了之后太阳才落下。”伊芙琳把地图叠好,塞进背包,“上面说蝴蝶很好吃呢。”

  “我不会吃这东西的。”希克利斩钉截铁地说。

  “我也不想吃。”伊芙琳难得没有好奇,“蝴蝶就不是能吃的东西嘛。”

  “天黑了,我们还是走吧。”希克利又说,“我不知道这上面提到的宴会是什么,但我不太想参加……这上面的用词很暧昧。似乎是在暗示……”他说不出后面的话。

  “昨天晚上,查尔斯和杰也来这儿了。”伊芙琳说,“我大概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对我们来说似乎有点太早了,对吗?”

  希克利心里有点乱。

  太早了,她说,神态自若。她好像对公开场合的行为没有意见。看来她有些地方还是和伊薇挺像,姐妹俩差别很大,也没那么大,并非完全找不到共性。

  希克利就不一样了,他觉得自己承受不来。

  “我还是喜欢私密一点的……”他委婉地说。

  “那就看你好了。”伊芙琳轻快地回答。

  希克利的情绪更复杂了。他欲言又止,最后决定不在这个话题上做深入的讨论。装聋作哑也挺好,而且他正擅长这个。

  “那我们走吧。”他清了清嗓子,“看地图前面就是城镇,我们现在就出发,应该还赶得上在天黑透之前离开森林。”

  离开的路上,他忍不住问伊芙琳:“你觉得地图后面写的‘盲目’是指什么?”

  “欲|望吧。”伊芙琳说,“文本的暗示很明显了。”

  第152章第五种羞耻(24)

  “天黑了。”伊薇忽然说。

  她看上去若有所思,有点惆怅,有点紧张,有点焦虑,但也真正地放松了下来。一直绷紧的脊背重新没骨头似的塌陷下来,坐姿也变得懒散了,一只手撑着脸颊,仿佛美丽的蝴蝶飘然停驻在她的面孔上。

  查尔斯盯着她的指甲发呆。

  “是啊,天黑了。”杰不知道伊薇为什么会忽然讲这么一句话,但还是非常捧场地应了声,努力让现场的气氛不那么僵硬。

  “他们成功找到地方了,也不知道伊芙琳会选择怎么做。”伊薇忧伤地说,“如果运气太差,她可能会成为蝴蝶。如果运气好……如果她运气足够好,就根本不会跟着我来这鬼地方。”

  她突然不再看向海面和森林,而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椅子轻飘飘地往后浮了一下,伊薇涉水走向屋内,尖细的高跟敲击着大理石,发出的声响被淹没了地面的海水悉数吞没。

  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也没有给出任何解释,她就这么消失在房间里。

  杰有点懵,不知道伊薇到底是发的什么神经,突然把他们俩叫到平台上坐着,又突然把他们俩丢下自己走了。不过老板发神经,做员工的也只能陪着,他不清楚伊薇会不会有突发奇想地走回来,只能留在这里。

  “查尔斯。”他低声喊道,“查尔斯,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有点生气。

  再怎么说,查尔斯今天的表现也过于离谱了。不仅平时精干果断的模样丢了个一干二净,而且就连最普通的给老板暖场子这种事都干不好。

  平时查尔斯其实也不太擅长应伊薇的声儿,可最起码也能摆出“我在认真聆听您说的每句话我都放在心上”的表情,但是今天的查尔斯——

  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想到这里,杰毛骨悚然。他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手肘撞了一下查尔斯。

  “醒醒。”他说,“我在跟你说话呢,查尔斯,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查尔斯动了。

  他的眼珠子慢慢地转到杰的脸上,先是侧着眼睛盯他半晌,然后才被自己的眼神带动似的,慢慢地扭过脖子,正面看向杰。他的颈椎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听得杰后颈的寒毛一茬儿一茬儿地接连往外冒。

  “你……你吃东西了吗,查尔斯?”杰柔声问。

  他在查尔斯野兽般的眼神面前有点发憷,饿极了的人也确实和野兽没什么区别。不过,眼前的人无论如何也是查尔斯,哪怕变成了野兽,那也是野兽查尔斯,不是随便什么陌生的野兽。

  “你没感觉到吗?”查尔斯问。

  他的声音轻得很,气若游丝,仿佛随时都可能背过气去昏迷不醒。然而,气若游丝中,又透着强横的、几乎可称旺盛的力量感。他说话时像是个大师级的歌唱家在假装自己没力气唱到高音,总有点不伦不类的味。

  杰有些不安。却不是不安于查尔斯的状态,而是不安于查尔斯即将说出口的话。

  好像查尔斯即将戳破什么,把真相全都暴露出来,而他其实并不愿意离开这场美妙的迷梦。

  “查尔斯。”他拦下了对方要说的话。

  他仰起头,恳切地注视着查尔斯,尽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脸上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而查尔斯始终神色木然,也看不出是否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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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触动……但,查尔斯没再继续往后说下去。

  “我饿了。”相反,查尔斯说,“我们回房间吧,我——我吃点东西。”

  他要吃什么是不言而喻的。

  杰喜笑颜开,响亮地应道:“好!”

  安西亚注意到那位游客有很长时间了。

  她毫无顾忌地盯着他看,一点也不担心会引起对方的反感。她并不是唯一这么做的人,实际上整条街的行人都在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或隐蔽小心,或明目张胆地欣赏对方。

  太难见到这样的人了。

  他穿着简单的浅色西装,款式休闲,最外面罩着件长及脚踝的驼色薄风衣。黑色的长发在脑后松松地挽起,几缕碎发垂落在光洁明亮的额头上。

  那并非是引人注目的打扮,人却是个引人注目的人——怎么说呢?安西亚找不到什么特别好的形容词,只觉得这位游客尽管穿着打扮都十分现代化,却像是从十九世纪里走出来的绅士一般,文雅、温和,彬彬有礼,连脸上微笑的弧度都那么妥帖。

  仿佛一出生就是用热牛奶、蜂蜜清洗,用云团般绵软的细绒布擦拭与包裹。

  他看起来也很习惯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泰然自若地站在街边,仰头打量着眼前的221B门牌。他甚至还杵着绅士杖,站立时两手优雅地交叠在手杖顶部——这个动作让他显得没有面貌那样年轻,却更为他平添几分魅力。

  “你也是福尔摩斯先生的粉丝吗?”

  安西亚忍不住搭讪道。

  这当然是一句废话。他们旅行团的行程就是贝克街三日游,主打的就是通过游览了解福尔摩斯先生一声的经历,以及他那些精彩纷呈、险象环生的冒险故事。在场的每个人都是福尔摩斯的粉丝,而且还都是足以抽出时间踏上旅途,来到“圣地”朝圣的真爱粉。

  “我其实更喜欢约翰。”对方说,他侧过头,对安西亚温柔地微笑,“福尔摩斯的迷人毋庸置疑,不过,出于一些私人原因,我对那些‘传奇人物背后的人’、‘传奇人物的忠实助手’更感兴趣。”

  这回答叫安西亚愣了一会儿。

  她甚至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对方口中所说的‘约翰’指的是“约翰·华生”,其一是因为约翰这个名字实在是过于烂大街,人们提到约翰·华生时总是说“华生”而不是“约翰”;其二……是因为她完全不了解华生。

  福尔摩斯在历史上留下了显赫的声名,而华生呢,作为传奇咨询侦探的助手、好友和传记作家,人们了解他的主要目的其实是为了透过他的视角去了解福尔摩斯。

  至于他本人究竟取得过什么成就,有过什么经历,那就不太能引起人们的兴趣了。

  更多其实也是因为华生本人并没有什么值得历史铭记的成就。他是个优秀的医生和作家,却也远不到超越时代的地步。

  “我不了解华生。”她略带尴尬地承认,“不过我想,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其实更容易和华生共情一些吧……本质上说,我们其实都是仰望着福尔摩斯的华生。”

  “普通。”他说,饶有兴味地咀嚼着这个词,“你们是这么看待华生的吗。仰望着福尔摩斯?”

  “难道不是吗?”安西亚奇怪地说。

  “我想你们的看法是对的。”他同意道,“只是,我认为你们对他们的姿态有所误解。也许那并不是福尔摩斯站在高处,光芒万丈,而华生藏在他的阴影下,抬着头瞻仰他的辉光那样的仰望,而是福尔摩斯带着伤,又累又痛地靠坐在沙发椅上,华生蹲在他面前为他处理好伤口,抬着头用目光谴责福尔摩斯——是那样的仰视。”

  他的描述极具画面感,安西亚听得入了神。她随着这描述幻想着那场景,阴郁的浓雾之都,昏黄的烛火,画面有点油画式的、极具美感的脏乱感,福尔摩斯心虚地撇开眼神,华生眉头紧锁、满脸不快……

  “您真厉害。”她情不自禁地对来人说,“您一定很了解福尔摩斯和华生吧?”

  来人却自失地笑,说:“谁能了解他们呢?”

  他的语气其实并不强烈,表情也始终很沉静,可是,他的言谈举止却有着强烈的感染力与冲击力。就仿佛煌煌烈日,并不需要多做些什么,只是存在着,便能够刺痛人们的皮肤与眼球。

  安西亚立刻就感到自己提起这种话简直是无罪可赦,她算是什么,竟然敢让他听起来如此伤心难过,如此沮丧失落?

  更何况从周围各处射来的不善眼神也是那么寒凉刺骨,似乎都恨不得从什么地方掏出武器,对着她酣畅淋漓地清空弹夹……她赶忙补救,说:“和我们这些人比起来,您一定是最了解他们的!”

  他展颜一笑:“这么说,倒也没错。”

  古老的建筑矗立着,无声地俯视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从外观上看,221B一点也不像是经历过百年沧桑。事实上,贝克街的全部建筑都重建过,就连地面上铺设的石板路,其实也不过是仿造历史的产物,唯独221B,仿佛被时光宽容以待,仍保留着百年前的原貌,游客们进入参观时,能从标示牌和导游的口中得知,连屋内的家具都是原样。

  也就是说,那都是福尔摩斯本人坐过的沙发椅,是福尔摩斯本人用过的书桌,更是福尔摩斯本人在墙上留下的弹孔……

  “有时候我真想念他们。”来人轻轻地说,“尽管我其实对他们没什么感情。那是我最懵懂、最原始的童年时光,而且仔细想想,也差不多是我第一次吃饱肚子——吃饱总是值得纪念的。”

  安西亚莫名地眨了眨眼,无法理解对方到底是在说什么。

  但她也不需要理解了。就在她惊愕万分的注视中,这位陌生的游客施施然地穿过隔离绳,神色自若地走向了221B的大门。此刻还没有到开馆时间,门扉紧锁,而他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一枚钥匙,插入锁芯,轻轻一扭。

  咔嚓一声轻响,木门应声而开,来人收起钥匙,推门而入。

  安西亚吓得左右四顾,却发现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的举动。就连那些密密匝匝的注视都消失了,突然之间,他就从聚光灯下走进了阴影,只有安西亚记得这位不知名的游客。

  仔细想想……他真的是游客吗?他什么时候出现的?他叫什么名字?

  安西亚打了个寒战。她往后退了几步,又退了几步,最后转过身,拔腿就跑——在逃离的间隙,她脑中却盘旋着一个念头。

  那篇《巴斯克维尔德猎犬》是福尔摩斯所有的经历中最为惊怖、最为超现实的,但最终在华生的笔下揭开了所有的迷雾,所谓的流传了三百年的“恶魔猎犬”传说,也不过是因为人心叵测而被制造出的产物。

  华生说世上没有任何神秘存在,也没有诅咒,他的笔触如此干脆,他的言辞如此确定,反而是福尔摩斯,他说“不管它是什么,反正它已经死了”,福尔摩斯说“我们已经把您家的妖魔永远地消灭了”。

  安西亚不敢再多想。

  她只是拼命往前跑,并且决心永远不再踏足这片土地,哪怕是为了尊敬的福尔摩斯先生。

  真可惜,她其实很喜欢那篇作品。

  在福尔摩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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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居,甚至有一排安着玻璃盖的小匣,里边装的全是蝴蝶*——据说那正是从此次经历带回的纪念品,也是赠予郝德森太太的礼物。

  如今,仍有蝴蝶在贝克街221B中纵情飞舞。

  第153章第五种羞耻(25)

  几个小小的阴影从眼角掠过,希克利敏感地转过头试图追踪那几个小点的飞行路径,然而这次尝试和他的上几次尝试比起来并没有多几分运气。他什么也没看到。

  他很想知道那些蝴蝶还活着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子。可能是因为逾越过他曾为自己划下的某条界线,他被压抑了数年的好奇心突然蓬勃生长起来,希克利已经对这座岛上的一切产生了极其强烈的好奇心。

  伊芙琳和他并肩往前走。

  这条路非常安静,远看的时候还不明显,但真正走近后,很容易就能发现,从高台起,有一条半米不到的狭窄小路往外延伸出去。森林中生长的植物格外茂盛,叶片阔大而肥厚,很容易就能将这条小路掩藏起来,要不是伊芙琳带着地图,他们还真得花点时间才能找到它。

  不过既然伊芙琳带了地图,这就不再是问题了。

  他们沿着小路向前探索,没走出几步远,就发现了一棵矮小敦实的古树。

  它的位置正好,能清楚地看到不远处的花海,却在植物的掩映下很难被身处于花海中的……不管是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看到。假如在花海中的东西确实长着眼睛,需要“看”的话。

  希克利抬起手臂,拦住了就要往那棵树下面走的伊芙琳。

  “我觉得你太草木皆兵了,雅各。”伊芙琳对他说,但她的行动是真实的。希克利的手臂只是一抬,她就停下了脚步,乖乖落到了希克利的身后。

  她能这么听话真是谢天谢地。虽然希克利算是接受了必将到来的命运,也就是说,死亡,可是能晚一点面对终结他还是希望能晚一点的。

  “我也搞不明白你到底是想死还是不想死。”希克利回嘴说。

  他绕着这棵树走了一圈,很快就在地面上发现了一些痕迹。在松散的泥土上,有三个拇指和食指圈起来那么大的小孔,而小孔的深度大约是成人的指甲盖那么长。

  印记非常清晰,肯定是不久前留下的。

  “我只是不怕死而已,也没有说真的就很想马上离开人世。”伊芙琳小声说,“死亡固然是一件值得好奇和探索的事情,但我对生命也还有很多眷恋呢……我想我可能只是觉得我不会死,所以才总是做危险的事情。”

  希克利心说你的感觉某种程度上倒也不算是错。你是真的不容易出事。

  他细致地检查着那三个小孔,很快就推测出情况:这肯定是有点重量的东西压出来的,而且肯定是在这里停留了不短的时间,才能把痕迹保留得那么清晰。

  三个凹陷的孔能完美地组成一个等腰三角形。

  “有人来过。”希克利说,他示意伊芙琳过来看看,“你能看出来这是什么留下的吗?”

  伊芙琳蹲下身,研究了几秒。

  “导演可能来过这里。”她说,“导演带了画架过来,我在二楼看到过。”

  “查尔斯和杰昨晚来过,导演可能也是昨晚来过。查尔斯和杰昨天在花海里,导演在这里……”希克利调整了一下位置,站在三个小孔的后方,向花海的方向眺望,“除了画架之外,摄影用的三脚架也是这个样子的吧?”

  “三脚架是铁的,比木头的画架重多了,如果是三脚架不会这么浅。”伊芙琳说,“而且导演带三脚架过来干什么呢?他总不可能是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所以专门带着设备录下来吧?就算是,他录下来有什么用呢?他已经跟姐姐搭上线了,就算想要做点什么,也不该盯着查尔斯和杰啊。”

  希克利吐槽道:“他盯着你姐姐也没用吧。你姐姐作为一个女星连……都完全不怕,代入一下想对她动手脚的人想想,我都觉得她堪称毫无破绽。”

  “没有破绽就是最大的破绽啦。”伊芙琳蹲得脚麻,她扶着膝盖站起身,走到树边,小跳着活动身体,短发在半空中张开翅膀扑打着她的脸颊,“而且姐姐虽然说自己一点也不在乎,可是她还是得为了爸爸妈妈考虑一下的。”

  她从包里取出地图研究起来,而希克利在反复检查后又在画架的不远处发现了铅笔屑,这算是佐证了画架的事情。

  也不知道“导演”为什么要带着画架来这座岛上。

  “这里没什么好看的了,”希克利说,“我们走吧,去镇上。希望镇上能找到住的地方,也不知道这里能不能刷卡……”

  “你带卡了吗?”伊芙琳问。

  希克利的表情凝固了。

  这一趟他只当是冒险和求生,背包里的东西堪称应有尽有,连信号弹他都带上了,唯独文明社会的所需物品被他忘了个一干二净。

  其实正常的冒险求生装备里也强调了,需要带上一定的现金和值钱的东西来以防万一,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淹死的往往是会水的,越是有经验的人就越是习惯根据自己的经验来,而按照希克利的经验,钱这种东西根本不可能会用得上,带了也纯粹是浪费背包的空间和体力而已……

  他试图跟伊芙琳这么解释,却又解释不出口。

  伊芙琳看懂了他的表情,笑了。

  “没关系,我带着呢。”她说,“账单都给我来付好了。”

  镇上当然可以刷卡。

  不仅可以刷卡,他们还接受支票、赊账、以物易物等等各种各样的付款方式。

  “你们还可以赊账?”伊芙琳好奇地趴在柜台上,和吧台后的调酒师搭话,“我倒是可以理解你们本地的居民可以随便赊账,毕竟大家都住在这里,人人都互相认识,可是我们这种外地人也能赊账?”

  这个小镇相当宁静。

  而且相当老派,颇有些西部片里蛮荒之地的感觉。在建筑物的外围,有一圈看上去不太坚固的篱笆和铁丝网,入口处的大门上方没有悬挂门牌,但门口立着石碑。

  石碑上没有字,反而刻着一幅诡异的画。

  希克利没有看清石碑上的细节,就匆匆把视线移开了。这倒不是出于习惯性的逃避,而是因为那幅画隐约是人群亦或者蝴蝶交|媾的景象。

  人群和蝴蝶都十分粗糙,仿佛远古时期的壁画,互相交叠,彼此交错,肢体与肢体之间的关系既像是正在交融、吞并,又像是在胡乱地刺出与穿插,那纠结的线条,给人以难以言状的诡妙和不安感。

  伊芙琳倒是津津有味地欣赏了一会儿。

  “形状非常漂亮呢。”她评价道,“虽然也说不出哪里特别出挑,可就是特别吸睛。这块石碑应当有些年头了吧。”

  他们抵达入口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落下了,明月正悬挂在靠近海岸的地方,正处于大路的最前方——于是,就好像他们前进的任何一步,都在向着月亮靠近。

  或许走到路的尽头,真的能登上那颗反光的、孤寂的星球也说不定。

  小镇最靠近入口的是一家……酒吧?酒馆?旅馆?说不清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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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底是干什么的,是个破旧而整洁的三层小楼,木质结构为主。

  话说在这种潮湿的海岛上用木头作为建材真的是正常人会做的选择吗?希克利腹诽着,最好的木头也会在潮湿晨雾的侵蚀下朽烂吧。不过这座岛的异常也太多了,相较起花海中的蝴蝶尸体,这简直不值一提。

  伊芙琳率先进了门,数名美丽的年轻男女站在表演台上,热情洋溢地演奏着欢快的曲调。大厅正中,数不清的人们正用拥抱在一起,随着音乐的节奏轻盈地旋转和摇摆。

  酒馆内铺设着绵软细腻的地毯,那猩红的色泽仿佛是刚刚饱吸过活血似的。伊芙琳在地毯前面短暂地驻足,旋即弯下腰,解开鞋带,两只脚互相一蹭,利索地踢开了脚底沾染着泥土、草屑的运动鞋。

  她看上去想就这么赤着脚往里走,不过很快就有一个少年奔过来,将手中的布面软鞋送到伊芙琳的脚下,并且殷勤地蹲伏下来,想要为她穿上鞋子。

  伊芙琳低头去看,他正好仰头,露出精美的面孔——优雅、谦逊而甜蜜的一张脸,仿佛一勺满溢出来,缓慢地向下滴落的粘稠蜂蜜,要是不赶紧把嘴唇凑上去吮吸、舔舐掉,那该是多么可怕的浪费啊?

  他冲伊芙琳甜滋滋地笑了。

  希克利往他们看不到的方向翻了个隐晦的白眼,算是明白了那幅地图背后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自己没有脱鞋的打算,然而还是有一位少女捧着鞋子走到了他的面前。她看上去比那个少年要年长一些,但最多也就不到二十,脸颊饱满而红润,尤带着可爱的婴儿肥。她也生得十分美丽,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披散在赤|裸而圆润的肩膀上的金棕色鬈发,那头鬃毛般茂密,羊绒般细软的长发,简直是神的恩赐——希克利留心看过她的颅顶,不无嫉妒地发现甚至很难寻找到发缝。

  她并不像那位面向伊芙琳的少年一样热情,而是有点冷淡,又有点警惕的样子。她将软鞋放到希克利的脚下,随后退了一步,双手搭在小腹前,垂下脑袋。

  ……希克利还是换上了鞋。倒不是因为别的,这地毯看着确实很名贵,何必故意把好东西弄脏弄坏呢。

  当然,在他没有理会那双鞋子,往前走了一步之后,那位少女猛然抬头,向他投来的似是惊愕似是哀求的眼神,也不能说没有起到作用。

  伊芙琳和调酒师说上了话,希克利也没去打扰他们。他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站定,转头去看在舞池中翩翩起舞的人们。果不其然,个个都生得娇艳动人,刚刚绽放的、每片花瓣都饱满无瑕的花朵都没法和他们的笑靥媲美。

  他听见调酒师从容不迫的回答:“在这里没有外地和本地之分,女士。”

  “伊芙琳。”

  “你好,伊芙琳。”调酒师亲切地说,“想来点什么?”

  “有什么推荐的吗?”伊芙琳看向调酒师身后的酒柜,辨认着玻璃瓶上的标签。

  “一般来说,我会向客人推荐我们的传统蜜酒。它取材自我们本岛的特产,一种奇妙的花蜜,并非由蜜蜂酿造出,而是取自于蝴蝶的幼虫。这种酒品很适合年轻的女士,它的酒味不强,但能品尝出层次丰富的花香,气味清新动人,甚至于喝上一杯后身体能散发出迷人的香气——把它当做香水使用也未尝不可。”

  “哦。”伊芙琳没什么兴趣地说,“可是我喜欢酒味。”

  “那您也一定要尝尝蜜酒。”

  “你不是说它酒味不强?”

  “传统蜜酒的喝法是要兑花蜜和大量冰块的,女士。”调酒师面带微笑,那是一种诱|惑性十足的浅笑,放在他那张酷似老派黑手|党成员般阴郁、刚硬而沧桑的英俊面孔上,就仿佛魔鬼正在引|诱天真无知的少女。

  他没等伊芙琳回复,就转过身,从酒柜中取出一个细长的四角束腰玻璃瓶。瓶中的液体呈现出蜂蜜般的浅金色,在灯光中泛着金属的光泽。他取出高脚杯,倾倒出大约三分之二的高度,随即将酒杯放到柜台上,轻轻推向伊芙琳。

  “那么,这位和您一道来的先生呢?想要来点什么?”他微笑着转向希克利,“除了酒水外,我们也提供香烟——本岛同样出产一种特殊的雪茄,味道浓厚,据说初次品尝的人会感到自己的喉咙被拳手猛击。您想试试么?”

  伊芙琳已经豪爽地一口干掉了酒杯里的液体。她把空酒杯推向调酒师,没等希克利应声就说:“给我一根。”

  希克利呆呆地看着伊芙琳,伊芙琳若无其事地瞥了他一眼,嘴角微微勾起。

  “……给我来一样的吧。”

  他叹了口气,这么说。

  第154章第五种羞耻(26)

  “果盘最下面是雪茄。”查尔斯对杰说。

  杰哼着小调,对着镜子修理眉毛。他是个很怕痛的人,往日每拔出一根毛发都会痛得皱眉,但这次,他下手却极为痛快,往往是刚拔除一根,镊子就挪到了他看不顺眼的另一根杂毛上。

  “你吃得真快!”杰咯咯地笑,“查尔斯,你确定你吃饱了吗?不过我确实给你留了差不多一般的量,如果我吃那么多就饱,你应该也和我差不多……”

  他说着,放下镊子,那只手很自然地放到了小腹上。查尔斯像是被烫着了似的飞速移开视线,这一动作惊醒了杰,他立刻垂下了手,转身坐到沙发上,翘起一条腿的同时向前倾身,挡住了小腹的位置。

  “差不多饱了吧。”查尔斯含糊地说。

  他的面色和一小时前完全是天上地下的区别了。都不说健康与否,他的身体实际上散发着极其浅薄的白色柔光,那点微光就像清晨时透过浓雾的光束,朦胧而微妙,令查尔斯仿佛传说中降临人世的天使。

  不过,这点微光在灼亮的白炽灯下其实并不显眼,杰能知道查尔斯在散发微光,是因为他自己在刚刚吃饱后也是如此,只不过当时他和查尔斯不在同一个空间内,因此查尔斯才没有发现。

  当然也是因为杰当时穿着白衬衫,而现在的查尔斯穿着深灰色的高领毛衣——这就让他皮肤表面浮现出的微光变得格外明显了。

  查尔斯似乎自己也发现了这点,从他僵硬的身体和绝不肯触及自己身体的视线就能看出来。

  为什么那么害怕和警惕呢?杰是真的搞不懂查尔斯到底怎么想的。眼下发生的所有事,桩桩件件,虽说也不乏有惊险、恐怖的时候,可大部分的变化也都挺好的啊。

  他们在森林里担惊受怕是真,可不也度过了一个极其美妙的夜晚吗?说到这,天啊,昨晚的疯狂真是不可思议,也不知道他们都是哪儿来的精力,居然能像那样毫无顾忌,堪称歇斯底里地肆意挥洒。

  整个晚上,他们不停地变换着姿势,不断地转移着位置,上上下下,起起伏伏,颠来倒去,如同潮汐涨落……他们好像确实是随着潮汐的涨落做那事儿?

  “天色晚了,我们休息吧。”窗外的海潮声激荡不休,杰的心也激荡起来。他靠近了查尔斯,握住了查尔斯冰凉的手指,并且没有错过查尔斯突兀的颤抖,“也许我们应该留着卧室顶上的那盏小夜灯,查尔斯,毕竟如果什么都看不清的话,那也挺没意思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双眼也越来越迷蒙。狂热的喜悦从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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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体里冲出来,化作了浓香,而查尔斯的身体在杰柔情的细语中逐渐放松,又在这浓香中重新绷起。

  他下意识地揽住杰的身体,手臂如同蛇一般绞紧了对方的躯体——

  夜晚还很漫长。

  所有的一切都令他们心中涌起激烈的情感,而激烈的情感,总是需要以更加激烈的行动来发泄的。

  他们拥抱得那样紧密,那样炽烈,仿佛两团被炙烤的棉花糖融化在了一起。

  伊薇叹了口气。

  “他们很吵。”她忧伤地说,“很吵,但是很快乐。我就不一样了,我一个人留在这个没意思的地方,一个人睡在足够睡四个人的大床上,孤枕难眠啊。”

  “你想要我陪着你吗?”桑西轻柔地问。

  “哦不,哦不,万能的主啊——不。”伊薇闪电般从床上弹起,抱着床单缩进角落,充满恐惧地盯着桑西柔美的面孔,“你在开玩笑吧?你是在开玩笑吗?你肯定是在开玩笑。不许开这种玩笑。走开,离我远点。”

  桑西无辜地看着她:“我没说是要发生点什么啊。我只是说我可以陪着你。”

  “我绝不会挑战主人的。”伊薇严词拒绝,“你是私有物品,和康斯坦丁一个意思——除非他主动分享,否则绝对禁止触碰。”

  “康斯坦丁。”桑西在舌尖挑了挑这个名字,“约翰·康斯坦丁。他是个可爱的年轻人,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比较喜欢布鲁斯那个调调。”伊薇说,“有风度,有技巧,有资源,有钱。”

  “重点其实是有钱吧。”桑西偏着脑袋,“你已经不是人类了,为什么口味和胃口还是和人类那么接近?你是他手里的所有异类当中最像人类的,伊薇,不过也是因为你太像人类了,所以他才会放任你在人群里乱跑。”

  “像人有什么不好的。”伊薇满不在乎地说。

  “人类是最好的。”桑西同意道。

  他这么说的时候就特别像亚度尼斯了。

  伊薇其实很怀疑桑西的身份,虽然她确实没见过历史上的那位桑西到底是什么样子,但从查过的资料也能了解,那是位相当虔诚的信徒。

  而她面前的桑西,和“信徒”不能说是没有半点联系,毕竟他肯定多少算是主人的信徒——而那和“信徒”的本意基本就南辕北辙了。这位桑西严格来说应该是异教徒,这种思想的转变是怎么做到的,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谜题了。

  桑西没有要靠近她的意思,因此她又松懈下来,施施然地打开床单,在床上翻滚了几圈,复而停下来舒展身体。一阵捏泡沫纸的声音从她的手指一路响到她的脚跟,她扭转大腿,做了几个人类的肢体绝不可能实现的高难度动作,紧接着才满足地叹息一声,瘫在床上不动了。

  桑西并不说话。他的位置永远在房间的角落,那里摆着他的画架和画笔,上面的内容伊薇也看过,都是些铅笔打下的草稿和简单的练习速写,很精妙,也很难看出具体描画的内容到底是什么。

  看过两三次后伊薇就对这些画失去了兴趣。

  至于电影的事情,就像她之前说过的,那不是急事。他们才来这座岛上不到两天时间,而在她的计划里,电影的整个拍摄流程是大约一个月——像这种独立电影,安排一个月时间已经相当充裕了,按剧本本身的体量,其实两周不到就能拍好。

  多出来的时间其实是留给桑西的。

  坦白说,对于让桑西担任导演,伊薇也相当忐忑。她倒是不担心也不会去质疑桑西的拍摄水平,哪怕她并不很相信桑西能玩得转摄影机,可她对桑西的审美是绝对不会有任何意见的。

  主要是不敢——开玩笑,谁要是敢质疑桑西的审美,只会有两种可能,要么这人是个狂妄的傻瓜,要么这人就是纯粹的智商有问题。

  所以她预留了两周给桑西,算是给桑西熟悉和习惯现代设备的时间。她对这种青史留名的大人物有更高的期望,觉得桑西应该要不了几个小时就能真正上手,不过保险起见多给点时间也不会出错。

  这座岛毕竟是一座花园。不工作的时候,伊薇也乐意去赏玩鲜花和蝴蝶。

  说到蝴蝶……

  “你去过小镇吗?”伊薇懒洋洋地问,“我强烈推荐你去一趟,别的不说,蝴蝶们很了解怎么激起食欲。”

  在佐着雪茄喝下数十杯蜜酒后,伊芙琳终于离开了吧台,在大厅里找了个座位坐下。

  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馥郁的香气,既有花香,也有烟香。希克利在伊芙琳的对面坐下,伊芙琳向他投来朦胧而喜悦的目光,托着腮朝他微笑,笑得希克利也感到有些醉了,尽管他只喝了一杯酒而已。

  长笛流泻出风啸般的高音,贝斯的节奏悄然而优雅地引领着音节,而吉他华贵而明亮的音色显得那样抒情,舞蹈的人群发出高低错落的私语声和谈笑声,食物的气味飘飘洒洒,由远及近……

  那两位为他们带来软鞋的少年和少女端着餐盘走过来,将食物一一陈列在他们的面前。

  闪烁着油光色泽明亮的烤鸡,周边点缀着花骨朵似的彩椒、柠檬片、橄榄和坚果;炖煮得十分酥软的奶油萝卜,表面淋了一层稀薄的香油,配一块上好的奶酪;粘稠浓郁的燕麦粥,奶香四溢的蛋饼;肉汁流淌,泛着红酒、迷迭香、胡椒与薄荷香的小牛排;还有两块四分之一巴掌大小的鱼排汉堡,丰富的配料挤挤挨挨地被两片蓬松柔软的面包片夹在中间,最上层,提前炒制过后被碾碎的芝麻粒焦香扑鼻。

  “嗯。”伊芙琳端详着,“我没有点这些。”

  她马上又补充:“不过看上去很好吃!我还是会付账单的。”

  “这是免费赠送的,女士。”少年开口了,他的嗓子脆生生的,能让人联想到群鸟扑簌翅膀的声音,“新来的客人都会得到免费的餐点招待,今晚的住宿也是免费的——只有酒水和雪茄需要付账。”

  伊芙琳已经拿起汉堡咬了一口,边咀嚼边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对方的话。希克利对这些食物还有些疑虑,不过他在长时间的步行后也很难抵抗这些视觉上给人以美味之感的食物,因此也端起燕麦粥,又掰下一只烤鸡腿。

  食物一入口他就瞪大了眼睛。

  味道……非常好,但并不是那种异乎寻常,叫人神魂颠倒的好。它们的迷人之处,正在于妥帖自然,就像大雨时分的一方屋檐,那当然比不上自己家里温暖舒适,可如果归家之路还很漫长,谁会拒绝在这里暂且避雨呢?

  伊芙琳吃得比他快多了,他喝光燕麦粥的功夫,伊芙琳已经吃掉了自己的那份牛排、烤鸡和奶油萝卜,倒是燕麦粥和蛋饼她没什么兴趣。见希克利先选这两种,她还问:“你爱吃这个吗?爱吃的话就给你了。”

  “嗯。”希克利痛快地接受下来,作为回报,他付出了自己的那份牛排。

  两人将食物一扫而空,希克利边吃边奇怪喝了那么多酒的伊芙琳怎么还有肚子容纳下这些东西。过去一起吃饭的时候,也没觉得伊芙琳的食量有多大。

  不过说不准是过去的伊芙琳为了保持形象刻意在他面前吃得少一点,虽然“保持形象”这个词放在伊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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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琳身上……那荒诞的感觉,和把这四个字放在伊薇身上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们吃饱后又被少年和少女带上了三楼。那是住宿的地方。伊芙琳吃饱喝足,连“我没说要住在这”的话也懒得说了,很痛快地拉着希克利往上走,并在希克利来得及反应之前,干脆地拒绝了对方提供的两间房。

  “我们睡同一间。”她说。

  少年几乎立刻就撅起了嘴,神色震惊又委屈。少女倒是不动声色,只将征询的、央求的眼神递向希克利。于是少年和伊芙琳也同样看向了他。

  希克利:“……”

  被这三双眼睛盯着,他还怪有压力的。

  “她说了算。”他告诉两位年轻人。

  少年和少女都面露遗憾之色,少年的眼底甚至有莹莹泪光闪烁。希克利眼见着伊芙琳有些不忍心,张了张嘴,就要说什么——

  希克利大惊失色。

  不是?!你是要说什么?!你是真不知道这俩心里在想什么吗?!

  你敢说我们分开住他们就敢跟着我们进门你信不信?!

  他抓住伊芙琳的手,与她十指相扣,伊芙琳立刻被引开了注意力,扭头对他微笑。

  他们就这么十指紧扣着,进了属于他们俩的房间,将少年和少女留在了门外。

  “吃的不太对头。”一进门,希克利就对伊芙琳说。

  “啊?”伊芙琳还有点晕晕乎乎的样子,“哪里不对?不都是普通的食物吗?”

  “这是一座海岛。”希克利提醒她,“这里常见的食物应该是海鲜类才对。”

  伊芙琳说:“可以运过来嘛。”

  “地图拿出来看看。”希克利也没否定,只是这么说。

  伊芙琳就摊开了地图,因为房间里只有堪堪能放下茶杯的小桌子,地图是摊在床上的,两个人跪坐在床边上,对着地图仔细研究。

  “果然没错——这座岛上没有任何可以产出主粮的地方。小镇的周围被森林包围,最外圈是沙滩。我们住的别墅在这里,”希克利点了点地图,“这个标记应该是码头的意思,这座岛的周围倒是确实有很多个码头。”

  “我就说是运进来的。”伊芙琳说,凑过来跟着希克利的手指看,“不过也挺奇怪的,为什么这么小的一个岛上有那么多港口。”

  希克利没说话,只是将地图翻了过来,盯着地图背后的字迹看了半晌。他说:“你之前告诉我,这座调查员学校‘不在这个世界’。”

  “姐姐是这么说的。”

  希克利又思索了好一会儿,才缓慢地说:“这座岛很奇怪,我在想,这里的森林会变化,时间不规律,很多东西都不符合常理。如果已经确定在这里能看到‘其他世界’的东西,那么,也许有一种可能是——也许这座岛就是可以通向许多不同的世界。”

  “就像一个虫洞那样?很多虫洞可以通往这里?”

  “也许它本身就是个虫洞。”希克利说。他想到了那些蝴蝶。“虫”洞。蝴蝶洞穴。那确实是一种说得通的解释。

  “我想可能是吧。”伊芙琳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会儿,“那还真是怪有意思的,雅各。”

  “……你就一点也不觉得吃惊吗?”

  “这个设定在科幻小说里还是比较普通的那种呢,甚至可以说是烂大街的设定了。”伊芙琳耸耸肩,“有什么可吃惊的?我一向觉得,但凡是能写出来的故事,都是可以实现、也一定会实现的。只是一个虫洞而已,虽然我想假若是个物理学家来这里,恐怕会信念崩溃到恨不得自杀,但我们都不是物理学家啊。我甚至搞不懂用科学的理论要怎么解释这种事。”

  “再说,我们也没什么办法。”伊芙琳又说,“我们就像误入了暴风雨的蝴蝶,既然挣扎不了,不如好好玩玩。”

  希克利突然意识到他们才刚刚确定了关系,而现在,他们住进了同一个房间。

  他尴尬地别开了眼睛。

  一双手探过来,蒙住了他的双眼。伊芙琳小小的笑声回荡着,她说:“雅各,今晚的月亮很亮呢。”

  “……嗯。”他情绪难辨地说。

  “我们刚才是不是有点吃得太饱了?”

  “我还好,八成饱吧。”

  “也喝了很多呢。这里的酒后劲好足。”

  “……那就睡了吧。我睡地板就好。”

  “那也太冷了,雅各。你可以和我一起睡。”

  “呃。”希克利实在找不到其他的反应。

  “你害怕会有什么后果吗,雅各?”

  “什么后果?”希克利糊涂地问。

  “噢。”伊芙琳靠过来,“雅各虽然很聪明,但其实也有点笨。”

  她亲亲希克利的脸颊,又和他贴了一会儿。然后她拉起希克利的手,说:“好啦好啦,我们还是好好休息。没什么着急的,何况我也不是很喜欢事情的后果。”

  “到底是什么后果?”希克利问。

  伊芙琳没有回答。

  第155章第五种羞耻(27)

  就像亚度尼斯经常对外承认的那样,他并不是个完美的人。

  这里的不完美当然包括很多方面,性格上的不用多谈,就连他的审美……其实也是在意大利的文艺复兴时期培养起来的,而在那之前,他基本可以说是毫无审美可言。

  因此,当他走进自己的旧屋,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实木的地板倒没什么可挑剔的,只刷了清漆、保留着原有纹理的木料总是很美,寡淡有寡淡的清透,繁复有繁复的华贵。天花板几乎没有做装饰,但话又说回来,像这种既是自住又用于出租的房子,太多装饰反而显得不自然。

  墙纸……噢,墙纸就是另一回事了。

  它们就只是单纯地让人感到难以忍受。庸俗的花纹像一群吵吵嚷嚷、在泥地里摔跤打滚后的孩子胡乱翻滚出来似的,调色难以评价优点或缺点,但确实像是涂过辣椒一样会使观者的眼睛刺痛不已。

  最糟糕的是,即使墙纸已经这么糟了,它实际上却又并没有丑陋到让人心生不满。它好像刚好踩在美和丑的边界线上,叫人感到虽然不足却也可堪忍受,

  也难怪福尔摩斯会忍不住往上面开枪,甚至于他留下的那几个弹孔,因为破坏了墙纸的完整度,反而让整个环境变得明亮和可以忍受起来。

  至于房间内的布置,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亚度尼斯认为讲究它们的排布和美观是个可怕的观念,因为舒适度必然要排第一名。既然福尔摩斯喜欢躺在沙发上,那么让沙发占据绝对的视觉中心毫无问题;既然福尔摩斯喜欢把所有资料摆在随手可以拿到的地方,那么书架空置、纸张满地也非常合理。

  “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的感觉真是奇怪。”他沉思着,自言自语道,“我有多久没有回这里了?嗯……”

  他在待客用的椅子上坐下,出了一会儿神。

  “不太记得了。”他遗憾地说,“我猜如果我回归母亲的怀抱的话会记起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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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类的身体还是无法承载太多的信息,哪怕使用得再怎么小心也经常损坏。”

  他在房间里等待了数分钟。

  门开了。一个小巧的影子轻盈地跳进房间,带进了门外的一缕阳光——但即使关上门,那一缕光芒也没有熄灭,而是跃动着,停在亚度尼斯的面前。

  那些光是从“她”的金发中渗出来的。

  亚度尼斯微微抬起头,一个恰到好处的高度,正好能和那双蔚蓝色的瞳孔对视。

  “好久不见。”亚度尼斯彬彬有礼地打了个招呼。

  当“她”将手递过来时,他就像十九世纪的绅士一样,用指尖轻轻捧起那只洁白柔软的、小羊羔一样的手,埋下头,嘴唇在手背上轻轻一触。

  “我不知道我会变成这个样子。”穿着裙装的男孩说。

  “有很多事我们都不知道。”亚度尼斯温和地回应。

  男孩仔细地打量他,仿佛要将亚度尼斯的脸刻在自己的记忆里——不会有效的,亚度尼斯想,记忆对于他们而言是绝对的奢侈品,要花费极大的心血才能勉强维持。作为一个永远不会真正诞生的孩子,母体才是他的身体,记忆也只会被母亲巨细无遗地保留。

  “我以为我会做一张过去的脸。”男孩说。

  “这就是父亲的一部分面孔。”亚度尼斯回答,他偏过脑袋,握住对方的手放在自己的头发上,“父亲的头发就是这样的。还有眉毛和眼睛的形状——我加深了脸部的轮廓,但最初的我们本来就是经过了好几轮筛选的混血儿,所以这张脸也只是我们曾经有过的一种可能而已。”

  爱丽丝凝视着他。

  现在看来,亚度尼斯想,他初次为自己塑造的化身实在是过于精美了。

  爱丽丝有一张猫儿般的脸——最宽的部分就是从颅顶到下眼睑这块,再往下就越收越小;鼻子很小,也很翘,山根丰满地隆起;脸颊处有一点点肥润的感觉,下巴则短短的,有个猫嘴般的小尖。不过不仅如此,她脸上最像猫的,是圆圆的眼睛:蓝眼睛,瞳孔大大的,波斯猫那样迷人。也有点恐怖。不过人类通常注意不到那点恐怖。

  他有些想不起来为什么会做这样的面孔。

  “就是照着小猫和小孩做的。”爱丽丝提醒道,“有很多乞儿和流浪猫在偏僻的小巷子里跑来跑去,而我也刚好从他们口中听到了福尔摩斯的名字。很奇怪的是,我完全不记得自己的过去,但还是对这个名字留有印象。”

  “他确实是我第二喜欢的侦探。”

  爱丽丝说:“只是第二?”

  “我亲爱的弟弟似乎也算得上是个侦探。”亚度尼斯微笑着道,“不把他排在第一名就很说不过去了。”

  “……弟弟?”爱丽丝说,“母亲和谁生下的?”

  “他是领养的。”

  “嗯——”爱丽丝拖了个长长的音节,“我不知道母亲还会这么做。”

  亚度尼斯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反正回答了也没用,他想,爱丽丝的脑子不会比一碗煮糊了的粥更容易理清。

  爱丽丝拧起眉。他说:“我已经想到要怎么做了。”

  “哦?”

  “就像约翰一样。把事情都记录下来。”爱丽丝说,“他写下了歇洛克的绝大部分案子,而我读过每一个。他写得很不错,我想他的作品会永久地流传下去的——我也打算把自己的经历写下来。”

  “也许画下来更好?”亚度尼斯礼貌地提议。

  “我不会画画。不过,我确实挺擅长写作,我猜这应该和父亲有关……”爱丽丝努力思考着,“奇怪。我不擅长画画,但你说起画画的时候,我脑子里出现了很多个画面。它们是我在……取景?是写生吗?像是写生。看来我是忘记了该怎么画画。”

  亚度尼斯在他说话时保持着沉默。

  “算了。”爱丽丝又说,“我准备回母亲那里一趟,长大一点再出来。如果我回去之后能记起来怎么画画就好,记不起来可以再学一遍。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亚度尼斯从大衣的口袋里取出了请帖。他递给对方,爱丽丝接过来看了一眼。

  他说:“你肯定请了我们的弟弟,对吧?杂技表演——听起来像是‘弟弟’会喜欢的东西。”

  “他非常喜欢。”亚度尼斯愉快地说,“我保证。”

  “我会准时到的。”爱丽丝说。

  亚度尼斯来此的目的就是这个。他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站起身,朝爱丽丝曲起手臂,爱丽丝挽住他的臂弯,经过时随手把请帖丢到了小桌上。

  爱丽丝很享受和另一个自己在宇宙间漫步的过程。

  虽然他对宇宙没有丝毫兴趣。深空和伦敦的街道没有任何区别不是吗?广袤无垠的宇宙对他来说也有点小,当然无论如何还是比街道大上很多的,如果说在地球上的感觉就像强行将一根发丝塞进纸张与纸张的缝隙,试图操控这根发丝完成微雕这样的精细作业,那么在宇宙中……在本世界的宇宙中,至少他能把手掌伸进去,尽情地伸展一下,活动活动僵硬疼痛的指关节。

  那有种甜美、朦胧的感觉,像是进入了黑甜的梦乡。

  爱丽丝是经常做梦的。

  梦里他为自己建造了一座小巧的岛屿,岛上遍布花朵,他惊醒饲育着被花儿们吸引过来的蝴蝶,观赏它们在花园中成群地飞舞。那景象实际上和宇宙里的差不多,大片大片的明亮斑点呼吸着,闪烁着,游动着,疏散的星团和蝴蝶群相映成趣,后者宛如前者的微缩版本。

  每当看到这一幕他的心情总是会变得更好些。大概吧。

  他们在宇宙中时大致上使用了本体,即一团尘埃般的浓雾。

  范围大到能将整个星系都笼罩其中,而不少星系中都生活着智慧生命体,他们在星球上进食、繁衍,从事各种各样的生命活动,有一些还处于文明的最初阶段,不过是成群结队的人开始组成部落;有一些则驾驶着舰队在星球与星球之间迁移,发动着能够彻底毁灭地表生态圈的恐怖战争;还有一些具有极其罕见的社会结构,他们拥有漫长到和母星几乎等长的生命,从未经历过族群成员的死亡因而不知死之恐怖,他们相信群星和宇宙永生不灭,并为此扬帆起航,渴望抵达宇宙的边界。

  但无论如何,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受到情绪的调节或者控制。情绪,这到底有什么重要的?爱丽丝自己也搞不清楚,只是,那是留在他记忆中最为深刻的痕迹,他不能不去追寻它,如果不去……

  如果不去,他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用这种形态时他能体验到亚度尼斯的一切,就像亚度尼斯也能体验到他的一切一样。不过,要翻阅亚度尼斯对他来说相当困难,就像幼儿不能理解成人,他也无法理解亚度尼斯;但换个方向,就像成人不能理解婴儿一样,亚度尼斯也无法理清他。

  他们漫无目的地在宇宙中游荡,时不时吃掉点星球与文明。那倒不是刻意为之,只是他们没怎么费心控制自己。

  再说宇宙里实在有些乏味,他们所到之处同族、同族的眷属与仆从望风而逃,有能力直接离开本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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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宙的宁愿舍弃整个身体给他们吃掉也不肯多留,没能力立刻离开本宇宙的则是就近献祭点什么以吸引他的注意力……其中还真有些怪有意思的。

  爱丽丝吃下了一个冰凉的小东西。

  它是从邻近的宇宙泡中掉下来的,刚好掉在了爱丽丝的腹中。起初它似乎完全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它在他的腹中尖叫,翻滚,皮|囊融化脱落,宛如盒装冰淇淋表面,粘稠地溶成一团,看不出纹理,只留下又冰又甜、入口即化的口感。爱丽丝拨弄着它,惊讶于在外皮消解后,它的本来面貌竟然比原本的样子大上一些。

  它的皮肤变成了一种怪新奇的蓝色。钴蓝,亚度尼斯告诉他,非常美丽的蓝,青花瓷上的花鸟枝叶就是这个颜色。这让爱丽丝对它好感大增,再说它也确实怪好吃的,同样钴蓝,只是比外皮更鲜艳和明亮些的血从它仿佛巧克力脆壳般开裂的皮肤上淌出来,血流冲得急促,它的皮肤像枯萎的花瓣般从躯体上脱落。

  在吞吃中它变得更小了,因为小,冰凉的口感也不那么明显。

  爱丽丝有些微的不满,于是尽可能细致地碾碎它。奇异的火星从它残破的身体碎片中溅落出来,剥落的肢体碎块间,钴蓝的血丝丝缕缕地凝固,仿佛一层极韧的薄纱,将它勉强拼凑成型。

  血|肉的碎末逐渐长到一起,它喘|息着,翻滚着,抓挠着黏腻的身体。

  像块夹心糖果,硬而脆的外壳,咬下去会有清脆的咀嚼音;软而黏的流心,还有点沙沙的。果瓤一般汁水迸溅。生命力很顽强,也很漂亮。

  爱丽丝吃得便慢了。

  它在此期间积攒出了一点力气,开始持续不断地发出尖锐的高音,胡乱地飞行着,冲撞着周围的尘埃,但只是激起一点水波般的涟漪,反倒是把更多的部位砸成了肉泥。

  汩汩的血与浸在其中的碎肉微微抽搐,又在抽搐中不断溶解,高亢的声音既像是咆哮又像是狂笑,既像是尖叫又像是哭泣。它翻滚不休,孜孜不倦地重复着毫无用处的动作,哪怕他本身不断被血连接和重组的躯体因此崩裂和瓦解得更加迅速也不肯停息。

  爱丽丝腹中的其他一切都已经消失了。被他吞食,被他消化,亦或者那之前就在被巨大浓雾笼罩所导致的动荡中走向灭绝。一片空荡荡的空间里,只有它还活着,还在制造动静,发出声音。

  那是种什么体会呢?爱丽丝很清楚。

  冰冷、空寂、虚无,无止境地漂流在不知什么地方,无止境地等待着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终点,无止境地忍受折磨并清醒地认识到万物都对此漠不关心。自我何其渺小并且不断变得更小,而万物都对此漠不关心。爱丽丝很清楚那是什么感受。亚度尼斯很清楚那是什么感受。

  他也完全不清楚那是什么感受。

  而它,它有很多种情绪。太多种情绪了,冰凉又炽热,残虐又柔情,张狂又谦逊,狡猾又真诚,那其中既有悲哀、痛苦、愤怒、绝望,又有幸福、温暖、狂喜、希望。它们不断增减,不断调换出现的顺序,而它不断地狂叫或发出喃喃呓语。

  不论如何,它唯独不肯变得平静,唯独不肯变得空白。它不断地叫嚣着毁灭,确实,它有太多的恨;然而不巧的是,它又有太多的爱。

  太多的爱和恨了,简直叫人嫉妒。要不是爱丽丝根本没有情绪的话,他真的会嫉妒的。

  嗯。爱丽丝想。好吃。

  亚度尼斯发出震动般的轻笑。

  爱丽丝猜亚度尼斯认识它。

  就这么让它被一次性地吃掉也太可惜了。过于可惜了。爱丽丝不会这么浪费的。

  她凝聚起一团身体,将它们调节成能灵巧活动的绳索状,轻柔地推着它,将它遗落在它腹中的躯体一一捡拾,聚拢,捆粽子似的,先用大的碎片把小的碎块裹起来,再扎紧。

  在此期间它似乎也用光了力气,像半坏的烧水壶,水蒸气通过簧片,在狭窄的通道中艰难地钻出,精疲力尽,只能发出沉闷的、低哑的嘶鸣。

  它能靠自己活下去吗?爱丽丝不是很清楚。但它的生命力确实相当强横,既然能在他不经意的吞吃与消化中幸存……勉强幸存……那么在他停止吃它的那部分身体活动后,它应当是能活下来的。

  大概吧。

  它——不,他。他会是个很好的朋友的。他很好吃。

  爱丽丝十分确信。

  “朋友,好吃。”亚度尼斯低笑着说,“对吧,嗯?”

  第156章第五种羞耻(28)

  请帖被福尔摩斯和华生发现是爱丽丝没想到的——他没想到福尔摩斯今天会这么早回家。

  不过这给了他新的想法。

  也许这两位讨人喜欢的房客可以一同去参观演出。

  爱丽丝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虽然他并不知道表演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可是那一定会很好玩不是吗?福尔摩斯和华生都喜欢新鲜好玩的表演,他们肯定会喜欢的。

  福尔摩斯可能会稍微被弄坏一点点。但没关系,亚度尼斯会解决的。

  现在的爱丽丝对新到手的小零食更感兴趣。小零食被安全地存放在宇宙中,已经完全长成了人形,漂亮的钴蓝色从他的身体里淡去了,现在的小零食看上去完全就就是人类。真可惜,其实爱丽丝更喜欢小零食的原貌,虽然他毫无疑问地喜欢人类的外表,可会让联想到古老的故乡的青花瓷色泽,要远比人类的外表稀缺。

  从恢复的过程看,小零食似乎是一种魔法生物。

  爱丽丝完全不了解魔法,目前来说也没有兴趣去了解魔法。施法这种事对他来说过于精细了,很容易造成难以逆转的后果,如果你对一种技术毫无天赋,何必去学呢?除非你拥有的时间过于漫长,以至于必须得找点非常困难的事情打发时间……

  ……也许他在未来会找个厉害的老师学习魔法。

  小零食能活下来让爱丽丝松了口气。

  就算活不下来,也不是没有办法弄活。办法不是稀少,反而是太多了,而爱丽丝哪项手艺都不熟练。他目前也仅仅是靠着福尔摩斯刷够了洗脑的经验,福尔摩斯真是极其优质的学习素材啊,有时爱丽丝盯着对方回来时伤痕累累的身体,都会涌出强烈的、啃上一口的冲动。

  没有吃福尔摩斯是个遗憾,可这一趟出来能吃到有点饱,爱丽丝一点都不遗憾了。

  怪不得亚度尼斯会亲自过来送请帖呢。

  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端端正正地躺到了小床上。

  梦的触须朝他探了过来,优雅地卷起他的身体。爱丽丝尽力放松,让自己朝触须的方向飘去。幻梦境,那是梦的世界,像是浓郁的墨水所组成的世界,液体粘稠地涌动,却又平滑如镜,清晰地倒映出意识的本来样貌。温暖的气息吞噬了爱丽丝。

  在黑甜的梦中,他睁开了眼睛。

  小岛上已是深夜。

  爱丽丝站在祭坛中央,平平地扫过围绕着他飞舞的蝴蝶。

  它们在半空中交|媾,雄性将狭长的、吸管般可卷曲与伸缩的器|官塞进雌性的腔道——它会如弹射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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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般发射|出精|子,并在完成□□后断裂在雌性的体内,以确保留下后代;而雌性则将顶端如同钳子并且如尖刺般锐利的口|器扎进雄性的身体,汲取雄性的养分并给予回馈。蝴蝶们会在今夜同时受孕,并在凌晨时分产卵。太阳升起时他们会死去,枯叶般翩然飘落,正如花蜜将养育它们的幼虫,它们的身体也将成为花儿的养分。

  他挥挥手臂,拂开面前色彩斑斓的闪光,随手采摘了几只蝴蝶放进口中咀嚼。蝴蝶的翅膀没什么滋味,他只将甜美爆汁的虫体咬断,任由翅膀混入周围的柔风中,被还活着的蝴蝶追逐与分食。

  裙子在森林里有点碍事。不过路程很短,爱丽丝在星光的照拂下穿过葱郁的树林,走进小镇,已经有人在大门前等待了,一对年轻的少女,提着上世纪被广泛使用的提灯,烛火昏黄,而他们的美貌点亮了星光与火光。

  “岛主大人!”少年喜悦地呼唤道,“这边!”

  少女抓着自己的一只手臂,在爱丽丝看过去时羞红了面孔,垂下脸颊。

  爱丽丝在他们的带领下走进了酒馆,三楼是属于他的。里面有适合他的男装,也是他在岛上最常用的装束——衬衫和长裤,柔软,轻便;外套的领口和下摆用金线绣出蝴蝶的花纹,纽扣则是红宝石与琥珀。

  这次来,这套衣服旁边多了一件披风。

  披风的尾部坠着一串拇指大的珍珠,色泽均匀,形状浑圆。

  真奇怪,亚度尼斯一向更喜欢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宝石,为什么这次选用了珍珠?还是那么朴实无华的白珍珠,当然它们也很漂亮……可是很容易在时间的流逝中失去光彩。

  这对共用衣柜,有时会将衣服、首饰或者别的零碎物件丢在某处上百年,想起来时才会满世界寻找的他们来说,无疑是非常不明智的选择。

  “亚度尼斯又换了风格吗?”爱丽丝问,他一一扫过衣柜中的服饰,“看起来莱昂纳多最近在写古希腊风格的剧本……他弄到了好多那种没有袖子,露出来半个胸膛的亚麻长衫……不过就算是宽松的古希腊服饰,这种裁剪对莱昂纳多来说似乎也太紧了,莱昂纳多可是大卫式的美男子,浑身都是肌肉,这会勒到他的胸|部的……”

  他思考了一阵,转头问静立在门外的少年少女:“有新人来过?”

  “有的主人,他说他的名字是潘,顶着盘羊一样的角。”少年抢着回答,“是位美貌到能让仙女心碎的美少年呢。”

  “这样啊。”爱丽丝说。

  他对着四面全身镜左右端详自己,自言自语道:“我想我也是时候长大了一点了。”

  他的身形开始拉高,面貌也迅速地成熟起来——脸颊上圆润的婴儿肥收缩、拉紧,下巴也拉长了,不再是猫一般的小尖,而是塑造出美妙的弯弧;他的眉毛变得更加浓密,也更加细长,鼻尖不再上翘而是化作一条优雅、笔直的线,只是鼻尖略微圆润了一点。

  最终形成的是一张温柔、清澈,极具东方神秘气质的面孔,那婉约的气质,令他的形象介乎于男性与女性之间。

  身材上他没对自己做出太多改变。不,也许腰应该再细一点,腿再短一点,皮肤再往暖色调移一点,总之看上去应该更普通一点……

  爱丽丝对着镜子精雕细琢,终于感到满意。他把发色和瞳色都改成了纯黑,转过身向两位观众展示自己。

  “完美。”少女语带叹息地说。

  少年的手放在心口,看上去有点无法呼吸。

  “也许还是有点太漂亮了。”爱丽丝不太满意地说。

  他重新转身,端详着镜子中的自己。

  “我这次叫什么名字呢?嗯……”他思考了一阵,找不到什么想法,“算了。再说吧。”

  他在衣柜中翻出件非常低调的亚麻布,将它在身体上绕了一圈,用珍珠别针在肩部固定,再系好腰带。这当然自有一种奇特的优雅,就是布料的开口会一直暴露到腿根位置,走动时会暴|露私|处。

  爱丽丝倒不在乎,不过既然他希望自己相对普通一些……

  他从衣柜中翻出一件米色的亚麻布罩衫,披挂在最外层。

  很好。

  他很满意地退出更衣室,少年与少女察言观色,悄悄地飞走了,而爱丽丝离开酒馆,在小镇中游荡。

  夜很深了,不过蝴蝶们是不需要入睡的。小镇还很活跃,到处都是载歌载舞的蝴蝶,他们的欢声笑语在夜空中显得很轻也很淡,却又足够响亮和清楚,不容忽视。

  有时候,爱丽丝很渴望将整个岛都淹没在海洋中。蝴蝶们会淹死在水里吧?死去,然后变得很轻很轻,在浮力的作用下从海中的小岛里浮起来,一路飞到海面上。偌大的翅膀在海浪和阳光中闪闪发光,就像是某种庞大怪物的复眼。

  那场面很美丽,也许某一天他真的会这么做。

  但现在,他满足于让蝴蝶们在花园中自由地生活。蝴蝶,他们什么都不需要做,一切要求都会得到满足,一切渴望都会最终平息。蝴蝶只需要美丽就够了,它们装点着岛屿,令他的梦境温暖和美丽。

  “……玛格丽塔?”一个声音轻轻地说。

  爱丽丝停住脚步,转过头去。

  街道的另一边,桑西静静地看着他。月光令他红棕色的头发更红了,也让他皎白的象牙色皮肤更加温柔。他温柔地凝视着爱丽丝,眼神忧郁美丽,宛如一位垂死的诗人——爱丽丝看到了他背上的画架,于是改掉了最后一个词——宛如一位垂死的画家。

  “你真美丽,玛格丽塔。”他很轻地说,“上次见到你是多少年前呢?时间太漫长了,尤其是对一幅画来说。我的颜料开始干枯,我的纸张开始朽烂,我的身体开始碎裂。我以为我已经不会因为你的美丽而痛苦了……”

  他急促地喘了口气,闭上眼睛。水流顺着他的面颊滚滚而下,犹如一线闪亮的银丝。

  “啊,玛格丽塔。”他哽咽着说,“你这魔鬼,你这圣灵——多少年过去了,我依然无法将你复现在笔下,难道这就是我无法将你忘记的原因吗?上帝啊,宽恕我吧……宽恕我吧,玛格丽塔。”

  他睁开眼,爱丽丝就站在他面前,微微仰着头,凝视他的面孔。

  桑西想要后退,却被爱丽丝的手止住了。爱丽丝捧着他的脸,好奇地抚摸着,擦去了他脸上的水迹。

  他放下手,对桑西说:“我原谅你。”

  “你不是玛格丽塔。”桑西说,他已经找回了理智,唇边流露出一丝苦笑,“还不是。”

  “那么现在我就叫玛格丽塔了。”玛格丽塔说,“你是谁?”

  “……来自于□□比诺的拉斐尔·圣奥奇。”桑西说,“但我说这个干什么呢?你会忘记我的,玛格丽塔。你会忘记我们之间的一切。”

  “我猜事情是这样的。”玛格丽塔说,“那么,你后悔么?”

  “不。”桑西回答,“我让历史记住我,而你也会因此记住我的。”

  “真狂妄!我已经开始喜欢你了。”玛格丽塔咯咯地笑起来,“虽然我不是玛格丽塔,但你也不是拉斐尔啊。这座岛是我最珍爱的花园,有很多美景可以观赏。也许你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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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我一起走走……在有趣的地方做点有趣的事情……”

  “我不喜欢小孩。”

  “噢,桑西。不会有小孩的。有了小孩就会死。”玛格丽塔轻快地说,“而我不会让你死。”

  第157章第五种羞耻(29)

  大概凌晨时分,查尔斯和杰同时惊醒过来。

  他们捧着肚子在床上艰难地挪动身体,腹腔里的重量沉沉地往下坠着,让他们最多只能稍微地挪动身体,然而最轻柔的挪动也会引来强烈的抽痛。灯的开关就在床头,稍微扭动身体再探手过去就能将灯打开,然而不管是杰还是查尔斯此刻都无法做到这个简单的动作。他们双手捧着肚子,在床上呻|吟、喘|息,昨晚睡前他们没有拉窗帘,因此天空泛起的一丝鱼肚白,勉强照亮了屋内的空间。

  放在床头位置的箱子里发出轻微的响动。里面有翅膀扑簌的声音,想必是昨晚的卵已经孵化出来了。

  查尔斯和杰都无暇顾及。疼痛一波强过一波,极度的痛苦令他们甚至无法发出更强烈的声音,毕竟即使是惨叫也是需要力气的,而他们全部的力气都被用在抵抗痛苦——亦或者体验痛苦上。

  肚子里的东西在动。

  动得很厉害,力气也很大。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是有什么诡异的虫子寄生在他们的身体里了吗?就像《异形》里演的那样?那东西会撕破他们的肚子钻出来吗?然后再他们的尸体上产卵,幼虫吃着他们的身体长大?或者那东西出来之后会吃它们的身体长大?

  它疯狂地翻动着身体,反复地撞击着脆弱的腹腔内部。查尔斯勉强分出一点精力,断断续续地告诉杰:“那不是……肠子,它不在……不在肠子里。”

  那东西不在肠子的位置,而是在比肠道更往上的地方。不用查尔斯说杰也知道,他们对“肠子”可是有着相当的了解的,而且也非常清楚有东西在肠子里时是个什么感觉。

  但肠子更往上的腹腔里是什么,他们对人体的认识就不足以支撑答案了。

  “也不……在肠子上面,是在……在肠子下面……”查尔斯挣扎着,痛苦地吐出单词,“在……子|宫……的位置……”

  他们都不知道自己被剧烈的疼痛折磨了多久,只是,在疼痛不断加剧的时间里,突然有一片刻,疼痛减轻了,腹中的东西也不在激烈地翻身,而是轻轻地移动着,仿佛是在调整自己的位置。

  两人互相搀扶着坐起身,查尔斯立刻打开了床头灯。床单上全是斑斑的水迹,散发出奇异的腥味。腹中的东西沉甸甸的,并且还是温热的,比他们自身的温度更高,几乎有种“滚烫”的感觉。

  “查尔斯。”杰说,他在这时表现得非常冷静,“你觉得宝宝是长到足够出生了吗?”

  “杰!你疯了!”查尔斯惊恐地说,“你居然叫它……宝宝?你以为这是、这是胎儿吗?”

  “不然呢?不叫宝宝叫什么?而且是我们的宝宝。”杰抚摸着肚子,弯起眼睛,“别忘了我们怀上之前做的……那不就是会导致怀|孕的事情吗?”

  “不。”查尔斯轻轻地□□着,“不,杰。我们现在应该马上想办法把它们——”

  “这里没有医院,我问过老板了。”杰打断他,“就算我们现在叫船过来,要到最近的医院也是好几个小时之后的事情,并且我们也无法解释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想想吧,杰,如果我们的宝宝一生下来就被实验室带走,他们会对我们的孩子干些什么?我们要怎么解释我们是怎么怀|孕的?”

  “寄生。”查尔斯说,“不是怀孕,是寄生。也许是那天晚上有什么东西钻进来了。”

  “别告诉我你没有感觉到,查尔斯,那种血脉相连的感觉。”杰说,他的声音而已颤抖起来,“那种……小生命在身体里长大的感觉,那种吸收着你的营养,在你的身体里觉得幸福、安全的感觉。”

  查尔斯想说话,然而另一波疼痛开始了。

  他们在这种疼痛的冲击下昏厥了一会儿,查尔斯第一个醒过来,并且果断地翻下床。落地时他的肚子狠狠地击中了地面,他浑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有那么一瞬间,查尔斯不知道自己是否期待着什么。

  肚子里的东西没有死,不仅没有死,甚至没有丝毫受伤。它扭动着,在他们的腹中冲来撞去,查尔斯不用多想都能理解它在做什么:它渴望离开,渴望诞生,然而找不到出口。

  查尔斯用手臂撑起身体,跪趴着休息了几秒,又扶着床,慢慢地支起一条腿。腹中的硬块拖着他往下坠,他勉强地撑住了,支起另一条腿。站直身体时他浑身都在发抖,既是疼痛,也是疲倦——然而某种直觉告诉他,必须要抓紧时间。

  浴室就在前方。查尔斯记得盥洗间里的大抽屉装了许多没有拆封的洗漱用品,其中就有老式的刮胡刀。那种折叠的剃刀如今通常只在影视作品里出现,通常都出现在专业的理发师手中,为某位尊贵的客人修面。

  它非常轻薄,但同时也极其锋利,能轻易剖开人的皮肤。应当有许多观众在观看这种情节时会暗自期待那把刀切开角色的喉咙,至少查尔斯有这种期待。

  他长途跋涉,蹒跚着来到盥洗室,在抽屉里找到了那把未拆封的剃刀。

  塑封包装上清楚地标注着“已消毒”的字样,查尔斯在这种情景下突然萌发出一种奇特的幽默感,心说这东西不会就是为这种情况预备的吧。

  这座岛太诡异了。竟然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

  于是,他在从未动过的更下层抽屉里找到同样标注过“已消毒”的吸水棉垫、消毒药水、可吸收线和缝针时——它们被放在同一个塑封袋中——顿时有点笑不出来。

  所有东西都是两份装。

  就好像来到这座岛上的人,不,就好像准备着一切的人很清楚地知道入住者会发生什么事,并且贴心地准备好了一切。

  如果真的这么贴心的话,他们也该在岛上准备好医院,至少准备好医生。

  然而此刻没时间关注这些,查尔斯带着东西回到卧室,杰躺在床上,断断续续地呻|吟着,汗水已经将他全部打湿,在床单上晕出大块水迹。那也许不全是汗水。但现在真的不能考虑这么多。

  “杰,下来帮忙。”查尔斯招呼道。

  “老天……你是哪里来的力气……”杰半死不活地说。

  但在查尔斯的坚持和帮助下,他还是用后肘撑起自己,坐正身体并下了床。查尔斯拆开塑封袋,扯下床单并铺好棉垫,杰帮他在床的另一边拉直并将一切整理好。

  做完一切后两人喝了点水,休息了一下。

  “查尔斯。”

  “嗯。”

  “这些是干什么的。”

  “剖腹。”

  “老天!什么?!”

  “割开肚子,让那东西出来。”查尔斯咬字清晰,“你傻了吗,杰?我们又没有产道,只能这么做。这里连针线都有,一切都准备好了,杰。”

  “……就算你说得对,那至少得有麻醉吧!”杰哀嚎着,因为腹部的痛苦,也因为残酷现实的打击,“你准备让我清醒着来剖开我的肚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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